素心妍 第三十六章

尹止水听着父母在后面说话，也有些好笑。她车开得很稳，甚至有点儿紧张：这是自从第一次摸方向盘以来首次有这种心态，她控制不住。 就算开得再慢，机场总不是沈阳，很快也就到了。尹止水看看时间，拉着尹妍在机场里转来转去，几乎什么都要问她喜不喜欢。尹妍最后要了一盒巧克力和母亲在咖啡店坐一会儿，把昨天念青来的事儿说了。萧忌脸色不大好看，尹止水眼圈又有点儿酸，不过怕尹妍伤心，她很快笑道：“没事儿，总会好的。妍儿，照顾好自己，那我和你爸就先走了啊。” 送走父母，尹妍看时间去了趟公司。样品出了点儿问题，今天送不过来，所以她的小组里的人还都暂时分散在自己原有的部门干活儿，实验室里没人。她出门之前正好看到一个休闲西装的年轻人走来打招呼。那人算是她的上司，中国区研发部门的总头目，叫鲁枫。 “尹妍？”鲁枫好像很喜欢笑，笑起来很聪明的样子。“抱歉今天样品出了差错，保证明天一定送到，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尹妍摇摇头示意没事，鲁枫和她一起等电梯。他应该是知道她的语障，所以也没什么话。幸亏电梯很快就到了，但电梯里的人让她有点儿意外。 “尹妍？”闻秀摘下自己的大墨镜惊讶地看看尹妍，四下看看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尹妍掏笔，鲁枫已经先笑道：“尹妍是我们公司的客席研究员。闻小姐认识？” “研究员？那就是科学家了？”闻秀喜欢开玩笑：“看不出你小丫头还这么厉害。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不是在X大学做助教吗？忙得过来吗？” 尹妍只是笑笑。闻秀知道她不会说话，就笑道：“鲁枫，尹妍在你这儿可要好好照顾她。妍儿，晚上有时间没有？我约了老苏一起吃饭，去不去？” 尹妍看看她，写了张便签：“谢谢。不过很抱歉，晚上可能没有时间，改天好吗？” 闻秀想了想笑道：“也是，你刚来，什么都还没安顿。这样，下个月我过生日，到时候还请一定赏光好不好？好啦好啦，到时候我发请帖给你。” 她是个很热情的人，可能也小小地利用了尹妍的缺陷，这让尹妍有一点点不愉快。 等尹妍走了，鲁枫转身和闻秀一起回办公室：“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没听你说过？”闻秀笑道：“刚认识的。大神。”鲁枫惊讶地停了步子回头看她：“你什么时候学会夸人了？”闻秀笑道：“人家真是大神，不承认没办法。”鲁枫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头继续走：“说说。”闻秀眯着眼睛笑了笑，进门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办公桌对面：“我知道你也很厉害，不过苏河图什么时候请你吃过饭？”鲁枫双手枕头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怎么？”闻秀稍稍坐直了笑道：“你千方百计想等苏河图的一张请帖，可就算苏河图亲自出马也未必能请到尹妍，这就是差距。知道了？”鲁枫虚闭了眼睛思索一会儿，忽然睁眼笑道：“秀秀，你真喜欢苏河图？” 闻秀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到底还是鲁枫受不了，乖乖坐好了陪笑：“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我可不想惹你，回头大哥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你刚才说约了苏河图吃饭？” “我瞎说的，就是看看这孩子的反应。”闻秀白了他一眼：“晚上你请我。” “我请？”鲁枫立刻一副哭诉表情：“秀秀，这个月工资还没发下来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成成我请我请，去哪儿？ 尹妍过了三个月久违的家庭生活，别以为她十年来没幻想过自己某一天可以重新回到正常轨道。之所以这么快决定离家，不是因为她已经厌烦，只是她需要时间。她过了十年单身的生活，怎么算还是一个孩子。她甚至已经不太习惯温情。当太久没有接触过的幸福潮水一样涌来的时候，她有点儿招架不住。 这不是天体物理不是纳米原子不是黎曼假设不是古埃及文，这很复杂。她可以在四年里学会别人一辈子学不完的东西，可这才不过三个月而已，她发现自己的精力好像开始有一点点透支。 她爱她的父母，爱她的兄长，爱她的外祖，爱她的小戎姐姐嘉鱼姐姐九韶哥哥乐遥哥哥，她爱每一个人。十年来她没有一天曾经放弃过对他们的思念，可等到真的面对，她恐慌地发现自己有些无所适从。 为此，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退化成一个冷血的怪物。 也许喜马拉雅那个人真的很冰雪，可她已经习惯。地球人都知道，习惯的力量从来都是无穷的。 站在天安门广场遥望故宫，天空很蓝很好看。广场上所有的卫兵都换了笔挺的制服，站姿却是小时候见过的一样挺拔威武。那时她很羡慕这些“大哥哥”，而如今仔细看看，却发现这些人的脸原来如此年轻，甚至有很明显的孩子气。 她在广场上待了足有两个小时，直到天色已经暗下来，华灯初上。 这个北京和记忆里的差得太多。她无数次在图片和视频上看到这个城市，知道它已经不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一个。然而毕竟是家乡，她对于它的变化接受起来要困难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晚饭时间，可一点儿也不饿。她车上的电子导航很少用到，这会儿却不得不打开，听着里面的指示慢慢转二环和三环。北京大了很多，人和车流多到她一时难以接受。路上因为好奇曾经下车两次，一次是在国贸，一次是在燕莎。 尹妍从来没认为逛街会让自己高兴起来，因为她从来不需要购物，在外上学的时候有限几次去商场的经历只是为了陪人或者偶尔换换脑子。她的朋友里有的来自美国最富有的那些家庭，有些成长于衣食无忧生活安逸的中产阶级，也有些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捡垃圾为生，她知道一些所谓的生活。她自己一生从不曾为生计担忧过，任何需求甚至不等提出都会被最快最好地满足，这可能也算一个不是遗憾的遗憾。 未来的金融风暴还远在天边，04、05年属于风平浪静的时光，美国照例被全世界的人认为是最强大的国家，而她一直都想知道她缺席的十年里，祖国都在做什么。 一度她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国贸和燕莎的氛围让她以为自己还在巴黎。因为之前满世界转不需要那么多讲究，她大部分衣服都送了人，所以回来后不久，她还没结束一波又一波的拜访，尹冰就把她打发到欧洲去重新定做了无数新衣，她大概了解今年巴黎在流行什么。 她并不进去那些店里，只是一家家浏览过去。她不购物不说明她缺乏生活常识，她知道对于一般人来说这里的东西还是遥不可及，而且标价比欧洲要高出许多，但惊讶于听到那么多断货的消息，见到那么多川流不息的来往人群。在Givenchy外面她困惑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点儿累也有点儿饿，甚至……有点儿眩晕。 她伸手扶了扶前面的玻璃，摘下墨镜去揉眼睛，耳朵里的背景音变得嘈杂起来。 奇怪，今天不是吃药的时间，为什么会这么累？ “尹妍？！”耳边忽然有人在叫，距离还很近。 尹妍下意识地先向向旁边踏了一步，还没转身，就已经飞快捉住那个快要搭上自己肩膀的陌生右手。 应该是她反应太快，眼前几个人反而都被她吓了一跳。 “尹妍，你……你小心……”闻秀一边微微喘气一边有点儿结巴地指着她，脑子里回想起来南京那次惊心动魄的夜遇，很怕尹妍一个不小心把苏河图胳膊给掰折了。 尹妍这会儿才看清身后的是苏河图，忙放了他的手腕再次后退半步，很快地道歉。 苏河图并没觉出手腕上的疼。从她进燕莎的大门起他就看见她，可并没立刻上前，只是有一点刻意地试图接近和她的距离——若是偶遇，她至少不会有多强烈的排斥。直到刚才看到她反常的表现，他才终于忍不住想知道她是怎么了。 好像……也没怎么，因为她动作是一样的迅捷。然而她眼神和表情有些奇怪。 太冷了。冷得非常非常自然，也非常非常华贵，似乎是从灵魂里透出来，并未经过任何加工和伪饰，不僵硬，不做作，最本真，就是要你知道：她需要距离，请你保持身份。 她小时候绝不是这样的人。 “真是你啊？”闻秀没顾上注意尹妍的态度，一双眼睛只在苏河图身上了，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跟着一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这是头一次见她摘了墨镜的样子。看完了她才对苏河图笑道：“你们两个可别再来这么一出了，吓人。对了，还没跟你说，下午刚碰见过她一次。尹妍，咱们还真是有缘啊。来逛呢？” 尹妍几乎是刹那间恢复，很快重新戴好墨镜，只是笑笑。苏河图问了一句：“一个人来的？”尹妍点点头，然后看看他旁边的那个女生。 苏河图就给她介绍：“妍儿，这是雨添，方雨添。雨添，这是妍儿。尹妍。” “尹小姐好。”方雨添得体地打招呼：“久仰大名。” 尹妍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不过认为自己可能还是需要道个歉。苏河图做了她的翻译官，方雨添笑道：“不打不相识，也是缘分不是吗？不是那次，河图也不知道你回来了。” 尹妍明显有疑惑，苏河图却只是安静地笑：“一会儿去哪儿？”尹妍直接说要走。苏河图想了一想，回头对那边的男生嘱咐：“少爷，一会儿记得送雨添。”跟着他再转向尹妍，很认真地说；“妍儿，我先送你回去。” 尹妍这些天一直处于很多人的包围之中，很难得有一个人清净的机会，所以对苏河图的建议不是很感兴趣，打手势“说”：“不。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陪朋友就好。”余下三个人都不懂她的意思，但也看得出她不要人送，可苏河图意外地做了个动作：他很轻地拉住了尹妍右胳膊，眼神有一点坚持：“妍儿，北京的路你不熟，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