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繁复的梦境像一场无始无终的旧电影,人物景致纷乱呈现,一会儿是雨致的失魂落魄,一会儿是雨魅的坚毅隐忍,一会儿是霍七的欲言又止,一会儿是莫尊的面容模糊。这两天来发生太多变故,昭昭应接不暇,承受得很累。 她又梦见了云熙彦,梦见他神志不清,像即将爆发的野兽,而韩茵在旁边笑得花枝招展,那白翳的双眼恐怖之极,整张脸那样扭曲,令人作呕。 “哥哥,哥哥……”她醒过来,浑身湿汗,眼前一片漆黑,窗外雷声滚滚,下着瓢泼大雨。 大概已经是深夜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只微凉的手覆盖在她柔软的肚子上,让她知道身边人的存在。 “熙彦。”昭昭扣住他的大掌,声音有点哑:“现在几点了?” 男人没有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她身旁,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手指若有似无,摩擦着娇软的肚皮,专注又漫不经心。 窗外影影绰绰,树枝摇曳得凄凉鬼魅,雨水哗哗落下,雷声隆隆不绝。 昭昭觉得不大对劲。 她支起身,在黑暗中看着身边模糊的人影,“你怎么了?手这样凉?” “刺啦”一声惊雷,夜空劈开狰狞的闪电,突兀的蓝色龟裂而出,划亮了半边天地,昭昭只感觉眼前一闪,然后瞪大的瞳孔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啊——啊——”她惊恐地往后缩,不敢确定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鬼吗? 她跌落下床,攀着墙壁起身,摸到开关,慌忙“啪”的打亮——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水晶蜡烛灯垂吊在床脚,花纹繁复的壁纸和地毯,颜色冷冽阴郁,让她仿佛置身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皇庭。 而凌乱的床上,并没有多余的人。 昭昭两手按住耳朵,不明白是自己睡糊涂了,还是产生了幻觉,刚才陡然看到的那半张脸……是被烧的吗? 是,莫尊吗?为什么轮廓如此像他…… 昭昭甩甩头,抓起薄被把自己裹严实,打开门走出房间。 风很大,长发被拂到半空,昏暗又寂寥的走廊,好像随时会从暗处走出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很多很多的房间,很多很多的门,昭昭怕极了,颤声叫说:“尊,是不是你……” 没人回答她,只能寻着最明亮的地方走,如此森冷宏大的建筑,她心中确信,这里正是上次霍七带她来的地方。 “霍七……”她贴着墙壁四下张望,“雨致……雨魅姐姐……你们在哪里?” 走到楼梯处,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壮汉拦下。她见到活人,松一口气,“我,我找莫尊。” “莫少已经休息了,”他们僵尸一般冷着脸:“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请你不要随便乱走。” 昭昭朝楼上望了两眼,只得原路返回。 莫尊跌跌撞撞跑回房间,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他打开水龙头,不断用冷水泼面,好让自己纷乱的情绪快些沉静下来——快疯了,脑子里全是云昭昭惊恐的眼神。 他双臂撑在盥洗台上,缓缓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留海半湿,垂落至英挺的鼻梁,而左脸那块狰狞的疤痕,从眼尾之下一直裂到颧骨之下,像诡异的闪电,像干枯的树枝,毁掉了他的俊朗容貌。 这张脸,在阴暗中是恐怖的,他知道。 所以云昭昭的惧怕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他就是没法承受她的目光——“云昭昭你怕我了吧,你怕这张脸吧?” 莫尊不想再看见自己,突然抬手砸碎了镜子,连同台子上所有洗漱用品通通扫落到地板上去。 他关掉房间所有的灯,把自己埋入黑暗之中,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一点安全感,一点自在的氧气。 凌晨三点,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总之昭昭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她从衣柜里找到一套干净的男士睡衣换上,然后翻出窗户,小心翼翼地扒着砖缝,脚尖踩着窄小的装饰台,一步一步挪到旁边餐厅的阳台里。 雷雨依然在下,带来巨大的慌张,同时也为她做了不小掩饰。 昭昭从餐厅端出三张椅子,两张架在底下,第三张放在上头,她壮起胆子踩上去,双手抓紧三楼阳台围栏,就这么笨拙又勇敢地,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莫尊。”几乎是用气声唤出这个名字,昭昭怕极了,猫着腰,紧贴着落地窗,眼睛瞪得老大,因为根本看不见屋子里的任何摆设。 “莫尊,你在不在这里?” 没人回答,窗外一声一声雷劈,她双手紧握在胸前,瑟缩着往前挪。脚上没有穿鞋,这个房间似乎很乱,总是踢到一些物体,昭昭强忍住不去想鬼之类的东西,“尊,你在哪儿……” 突然脚心传来刺痛,好像踩到了碎玻璃渣,昭昭心下一惊,却在那一瞬间,腰上横过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往后拖开。 砰一声响,身后那人背抵玻璃窗,而她也踉踉跄跄,靠在他胸前站稳。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说话。 昭昭心跳剧烈,她万分确信身后的人是谁,于是喊了句,“莫尊?” 他环住她腰的手臂微微僵了一下,无数情绪涌上脑海,让他整个人散发出冷冽的气场。 “云昭昭。”许久,他漠然吐出这三个字,稍稍弯腰,靠在她耳边,冰凉的大掌按在她柔软的肚子上,“我的孩子呢?”他问。 昭昭浑身一抖,竟愣在了当下。 孩子,孩子…… 耳边传来轻轻的嗤笑,他仿佛早已猜到她此刻的反应,只等着看戏而已。 “莫尊,”昭昭咬咬下唇,“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当时霍七要去保护你爸爸,我只能回云家避难……” “我爸已经死了!”他不耐地打断她的话,“我妈也死了,云昭昭,你最清楚她是怎么死的,我以为,你至少会生下那个孩子,爱护他,抚养他长大,呵,谁知道你转眼就跟云熙彦滚到床上去了。” “不是那样的!你不能这样指责我……” “够了!”莫尊冷言:“你别在我面前哭天喊地,以前那些破 事,别再提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他说完便朝浴室走,几步之后顿下,“哦对了,等这次招标会结束以后,我就放你回去跟云熙彦团聚,所以别着急,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昭昭自言自语一般,不断地落泪,不断地摇头。 她退到矮榻前,颓然坐下,毫无章法地念叨:“我不是那样的,不是你说的那样……” 莫尊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发现房间依旧漆黑一片,她没有找开关开灯,似乎是知道他不喜欢光线。 黑暗里他径直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就睡下了,并不管她还木讷地坐在榻上。 昭昭脑子乱极了,也累极了,慢慢靠着枕头躺下,蜷缩着,盯住床铺的位置,渐渐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已是中午。昭昭没有见到莫尊,房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全然看不出昨夜有人发怒的痕迹。 她浑浑噩噩地下楼,寻着谈笑声走到二楼餐厅,诺大的餐桌上十来个男人齐刷刷地朝她望过来。 “我……”昭昭尴尬地抓抓脑袋,此时肚子也饿得厉害,看见那满桌子的饭菜,实在难以挪得开脚。 “云小姐,”霍七起身走来,“你先回房间吧,待会儿我让人把午餐给你送过去。” “莫少,这是你的情人吗?”有人突然笑道:“听说她昨晚番强爬进了你的房间,怎么,现在才起床?” 话中香艳自然引得众人发笑,昭昭局促地立在那里,下意识抬眸,看见了人群中的莫尊,猛地僵住。 他就坐在长桌对面,用餐巾随意擦了擦嘴角,英挺的眉宇,瘦削的轮廓,桀骜的姿态,而左脸那道深刻的疤痕同样醒目得令人惊心。他撇见她眼底的诧异,并不躲避,只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冷笑,然后别开目光,不再看她。 众人见她执迷地凝望着莫尊,无不感到好奇,“明天我们千汐就要到允安市了,她眼里可容不得沙子的,莫少。” 男人手里转着酒杯,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们见他如此态度,自然毫无顾忌了。 “这不是萨坤昨天带回来的小姑娘么,听说她当时可什么都没穿,还刚刚被男人疼过,浑身娇得滴水呢。” 昭昭拽紧拳头,清秀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 “我看,现在也娇得很。”一个高大的男人靠近,极轻佻地勾起她的下巴,“啧,长得一般,看着舒服,身板这么弱,在床上应该撑不了多久吧?” 霍七“啪”地打开他的手:“阿胥,够了。”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微怔,谁不知道霍七是莫尊的亲信,他要护着的女人,恐怕就跟莫尊脱不了关系了。 “我想起来了,”这时有人打圆场,“她是云熙彦的妹妹,上次来过,还打了萨坤一顿。” 阿胥自然顺着台阶下去:“原来是云家的人,那我可惹不起。”说完转身回到餐桌。 昭昭被霍七带回房间,许久没能缓过神。 “霍七,莫尊的脸怎么了?”她问。 “之前受的伤。”霍七把换洗衣物放在旁边,“那次车祸,莫少伤得很重,如果不是千汐小姐把他救回去,不顾一切地抢救,可能莫少真的回不来了。” 昭昭心脏倏地被抓紧,“他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告诉我。” 霍七叹气:“我只知道,白家一直在关注允安的黑市斗争,他们很看重莫少,所以当初立即就把人带到金三角去了。白三爷病重,千汐小姐孤立无援,莫少伤好以后替她扫除了许多障碍,这里面的事情非常复杂,我只能说,现在白家的掌门人是莫少,但底下仍然有不甘心的派系在蠢蠢欲动。” “他会有危险吗?”昭昭忙问。 霍七莫名笑了,好像在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局外人,“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云小姐,等过几天招标会结束,你和莫少就是各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昭昭摇头:“他对我来说,永远不可能是陌生人,各不相干这四个字,我也不相信他做得到。” 霍七微怔,看着她清澈又黯淡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中午过后,偌大的别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和夜晚不同,这个地方在午后变得像一个荒无人烟的博物馆,长久住在这里的人肯定会无聊到发疯的。 昭昭自然待不住,走出房间四处瞎逛,现在无论她走到哪里也没人会拦着她了,但要出去是不可能的,想打电话也不行,那些西装革履的男子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也不知是怎样的训练才养出了这样一帮冷血机器。 傍晚时分在房间吃过晚饭,隔壁餐厅又是一大票人在谈笑风生,她等他们都吃完以后又溜出房间,想找霍七问问雨致在哪儿。 刚到客厅,看见那个阿胥正在玩飞镖,瞟她一眼,“云小姐,想去哪儿?” 昭昭不想理他,转身往会客厅走,谁知刚迈出两步,眼前划过一阵厉风,那飞镖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钉在了左边的墙壁上。她本能地顿住,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又愤怒地瞪住阿胥,“你干什么?!” 高大的男子慢悠悠走近,“我在跟你说话,没听见么?”说着拔下飞镖,又问了一遍,“你这是要去哪儿呢,大半夜的。” 昭昭压抑住心中的愤慨,不愿节外生枝,“我想找我的朋友,宋雨致。你知道她在哪里么。” “哦,宋的妹妹?”阿胥见她服软,心情大好,用镖羽去挑她的下巴,“她们在地下室,你要去看看么?” 昭昭皱眉,别开脸,“带我去!” 阿胥啧了一声,“你当我很有空吗。”说着喊来一人,“带云小姐去地下室转转吧,莫少问起就说是她自己要去的。” “是。” 昭昭没想到在这个奢华的别墅之下,还有如此严密的地下室,就像私魅一样。 但私魅的地下皇宫是颓靡淫逸的,而这里,却是真正的阴森恐怖,犹如地牢。 雨致坐在一个暗室门口,头发凌乱,目光呆滞,见昭昭来了,忙扑上去抱住她:“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昭昭安慰地拍她的背,突然一愣,发现雨致把什么东西放进她的短裤口袋里了。 “我没事的,雨魅姐姐呢?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姐姐她被关在里面两天了,”雨致一下子哭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刑,他们不让我进去,也不告诉我里边的情况,昭昭,怎么办……” “我去找莫尊,”她咬唇,瞪住周围几个冷血机器,“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他,我要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顾雨致的阻拦,昭昭气势汹汹地跑出地下室,也不理阿胥的纠缠,一路直接跑上了三楼办公室,二话不说推门就进,“莫……” 她的声音被另外一个凄惨的喊叫淹没,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一个男子被按在桌前,霍七拿着一把军刀,毫不犹豫地挥下去,砍断了他的四指…… “啊——”昭昭捂住嘴,盯着那血淋淋的残肢,瘫软在了门口。 屋内的男人回头看她,而莫尊,坐在椅子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被断指的人痛得滚落在地,整张脸血色全无,他要紧牙关,一步一步朝她挪过来,“救我,救救我……” 昭昭瑟缩着,贴着墙壁往后退,眼眶溢满眼泪,浑身发抖。 霍七突然挡在了她面前。 “谁让她进来的!”她听到莫尊冰冷的怒意,一时没人敢吭声。 昭昭攀着墙壁站起身,上前两步,直视莫尊的眼睛,颤声质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眯起双眸,没有开口。 “云小姐,你先出去吧。”霍七伸出胳膊挡住,不让她再前进一步。 “就是,这种血腥的场面不是小姑娘该看的,快回房间去看韩剧吧。”旁边的人回过神,纷纷调侃起来。 昭昭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上涌,某种情绪叫嚣着,快要爆炸一样。 他们还是人吗?把残暴当成游戏?把别人的生命当成玩具? 霍七伸手扶她,“云小姐……” “别碰我!”昭昭一把推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霍七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扭头撇了莫尊一眼,转身跑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莫尊心中微痛,她眼睛里的失望和愤怒竟让他感到如此难受。 “莫少,继续吗?”许久之后,霍七开口提醒。 但还没等他回答,房门再次被推开。 “我靠,莫少,这丫头居然打110报警了!”阿胥哭笑不得地揪着云昭昭的衣领,把她推了进去,顺便随手一扬,将手机抛给了霍七。 “这是宋雨致的手机。”霍七说。 昭昭瞪着他们,“不关雨致的事!” “你想报警抓我?”莫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淡看着她。 “我只知道你们在犯罪!” “云小姐!”霍七听不下去了,“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他就是高莽。高莽,你还记得吗?” 昭昭愣住。 高莽,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她曾经想要千刀万剐的仇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你就是高莽?”她望着地上生不如死的人,忽然间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声,“原来,你就是高莽。” 她狠狠甩开了阿胥,“所以,你们现在报仇了?” “对。”莫尊直视她的眼睛,突然很想纠正,是我们,我们报仇了,云昭昭。 但她却真的笑了起来。 “你砍了他的手,莫尊,你就开心了吗?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满手是血的怪物!” “……”霍七在一旁张了张嘴,没说出半个字。屋内所有人都被震住,甚至不敢去看莫尊的神色。 她说他,是满手鲜血的怪物。 哈哈,她说他,是满手鲜血的怪物…… 莫尊一步一步走近,脸色半分表情也没有。 昭昭情绪起伏过烈,喘息不止,仰头与他对视,毫不示弱。 他漠然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回身,狠狠一脚踢在高莽身上,随后抄起一把椅子,直接砸下去,椅子四分五裂,他又拿过霍七手中的刀,就这么当着云昭昭的面,将高莽的另一只手,钉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屋子里鸦雀无声,高莽已经喊不出话。 莫尊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看着一脸惨白的云昭昭,冷漠的双眸眯起,“我现在,很开心,你有意见吗?” 昭昭痛苦地望着他,浑身颤抖。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