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展青仍是迟疑,暗想:“我是相信这小姑娘没这么容易与我和解,可无端提起要替我送剑一事,又总觉哪里奇怪。” 叶可情见于展青不作反应,翘嘴道:“你不信我?你怕我顾不好你的剑么?” 于展青有些为难道:“不是不信妳,只是……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大小姐……” 叶可情心里有些焦急,只因若不经手于展青的配剑,她的计画便无法实行,于是哼了一声道:“才怪,你明明是不相信我!既然你这么不放心,我更要证明我是可靠可信之人,我现在就承诺你,我一定让你的剑只有更好、没有更坏地完整回来,没有做到的话,就算是我失职,我愿意予你补偿,不只赔一把新剑给你,还答应今后与你和解,再也不计较之前擂台上的恩怨!”心中却想:“嘿嘿,依凭金石师傅的手艺,我若拜托他在剑上作点手脚,相信你也绝对瞧不出端倪。” 这话倒挺合于展青心意,毕竟他早想与叶可情化解恩怨,暗想:“这确实是个拉近关系的好机会,不管这小姑娘又在暗打着什么鬼主意,相信以她那点发育未全的脑袋,是妨碍不着我的。倘若我的剑真在她手上出了什么事情,我当不会毫无感觉才是,正好还能以此迫她履诺,再不计较先前与我的摩擦仇怨。”于是微微一笑道:“叶小姐都这么说了,在下焉有不信之理?”自身后取下配剑,递了前去。 叶可情接过剑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说道:“这没什么,只是希望兵器早送早好罢了。金石师傅的手艺高明利落,两把长剑不需他费时太久的,我现在就过去了。” 于展青拱手说道:“那便麻烦叶小姐了。” 叶可情摇了摇手,没再回话,径自转过了身,动足便去,就在她头面刚别过于展青的那一时刻,她故意作出的平静表情收起了,伸了伸舌头、眨了眨眼睛,换上一脸得意及调皮的神色。一路沿着长廊直走而下时,她着意步行地轻轻慢慢,可在转过了廊角,甫离开于展青的视线之时,她不禁加快了脚步,匆匆地便抱着兵器往庄里大门方向奔去,边跑边还险些笑出声来。 于是未久之后,这位叶家千金的身影,已是出现在了金石街的大道上,说来这条街之所以名作金石,也是因为街中住了位铸铁名匠金石师傅之故,但看这条街虽宽不长,左面竟有一半地方,是让一家灰色外观的石屋占了去,墙面间凿开许多窗孔,从中连连传出铿铿锵锵的金属敲响声,中央位置开了一处大门,上头悬著书有金石铁铺四字的招牌,一进门去则是一间摆设简单的店面,有位三十来岁的汉子正坐在柜前招呼。 自叶可情十五岁生辰获赠月牙剑开始,时常都抱着她的宝贝爱剑来此找那金石师傅,是以这铁铺上上下下,都对这位叶家千金很是熟悉,因而那顾店汉子,一见叶可情走进店里,立时笑嘻嘻道:“叶小姐,又拿兵器来找师傅?师傅正在里头待着,妳直接进去便行。” 叶可情也几乎视这店铺是自家后院一般,简单向那壮汉施了一礼,这便直接往店里深处走去,掀起了张门廉,进入后头的打铁间里。 那打铁间很是宽广,大小约占去了一整个石屋的七八成,间中有近二十名工匠各自忙碌,或敲打金属,或磨铁削刃,或抛光上彩,间有三五人员来去穿梭,或是巡视监工,或是提着捧着各式器材物料;近入口处横着一只长型石桌,面上平平稳稳置着一柄柄形色美好的兵器,最里深处则有数座铁炉正闷闷燃着烈火,热气隐隐透出,即使两边墙上开了无数窗孔,仍是烤得里头人人一身是汗,可却丝毫影响不了其专注工作。 叶可情也不深走,以免妨碍那些工匠忙碌,仅停步于前头那长石桌旁,视线一阵搜寻,未几,注意着一名五十多岁,正在左右巡视,三不五时对人出言指点的壮汉,正是她欲找之人,便即兴奋招手道:“金石伯伯!” 那壮汉耳力极是敏锐,对于叶可情声音又很熟悉,即便周遭诸多音扰,听了这一呼唤,仍是转过首来,见着叶可情身影,原先严肃的表情收起,即换上一派长辈的和蔼,立时走将过去,朝叶可情微笑道:“小情,又拿宝贝月牙剑来找伯伯?喔,今儿个多带了一把剑来。” 原来这壮汉便是人人口中的金石师傅,身材虽不高拔,体格却是十分壮硕,尤其两臂肌肉更是丰实,浓眉方唇,两目神光灼灼,很有一种奇华内敛的风采。 叶可情早当金石师傅是亲人一般,见面也不多说客套,点点头道:“是阿,今儿个我多带了一把破剑来,想请伯伯替我特别处理。”一面说着,一面已将两把长剑都递放在桌上。 叶可情的月牙剑,金石师傅是早见过了几十来遍,自然再认识也不过,可另外那把于展青的配剑,金石师傅便是十分陌生了。于是他唔了一声,提起那剑来拿近眼前,手抚剑脊地端详一番,跟着又将剑体直往石上一阵轻敲后,喃喃语道:“你们叶家的兵器我都认识,这柄长剑先前却未见过,想来是个新到人员的配剑了。这剑比起你们庄里大多数的兵器,确实都算逊色了些,不过……使用它的人,功夫定是很不简单!” 叶可情一讶,睁大眼睛道:“这确实是我们庄里一个新来武将的配剑,不过伯伯怎知他的功夫如何?” 金石师傅呵呵笑道:“因为此剑开刃处,两侧都有几处损痕,这确实是我可以帮忙修整的地方……”话未说完,叶可情状甚得意地插嘴道:“其中许多是让我用月牙剑劈的!” 金石师傅点点头道:“我想也是,这上头多数切痕都是细薄平整,瞧之便似上好剑器所伤。不过……损痕归损痕、平整归平整,这些切口共通之处,都是底不过于刃深的三分之一,毫不超越、毫无例外,不论来剑击自何向、击往何处,一定都是于此道无形界线前便止入。而且,这剑体部分,始终十分完好,外形完好、内在也完好,几乎是同新品一样的坚实牢固,好似不曾被人用以战斗过般。”言及此处,目中透出赞叹,又道:“所以我说,这人的功夫一定很高,出剑的分寸与力度,都拿捏计算地异常准确,不让自己的兵器,落得任何一分断折的可能。” 叶可情知晓金石师傅对于世上兵器的见识,是第一等地高明,这段话说来是肯定不会错的了,然而这么一听于展青受到称赞,莫名地有些不自在,嘟哝道:“是么?他有那么厉害吗?” 金石师傅笑笑道:“妳若不感觉人家厉害,为何甘愿替他送剑过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瞧见小情,带着除了月牙剑以外的兵器过来呢!莫非……”言于此,忽来一个停顿,眼神有些闪烁,飘忽忽地往叶可情面上看去。 叶可情奇怪道:“莫非什么?” 金石师傅挤挤眼道:“莫非……持有此剑之人,是小情心仪的对象?”他膝下无儿,几乎当叶可情是自己孩子一般关心,即便这等尴尬问题,也是明白问了。 叶可情一听此问,有些脸红,连连呸了好几口,猛摇头道:“不是,不是,才不是!他是我最讨厌、最痛恨的家伙,平常专门欺负我的!我就是为了修理他,才拿他的剑来找伯伯。” 金石师傅目一瞪,奇道:“有人欺负小情?”心中却想:“照小情的身份与个性,应当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才是。” 叶可情连连点头道:“是阿,就他专门欺负我,每次跟我比剑,没让我获胜不说,还害我一再出尽丑态!” 金石师傅一愣,暗想:“这也算欺负妳?”于是呃了一声道:“可能……可能人家功夫真的好,真的胜妳一筹呢。” 叶可情嚼嘴道:“功夫好又怎样,我们庄里高手一大堆,他有什么好了不起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老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怎样都赢定了似的。我一定要挫挫他的锐气,不可以让他在我面前这么嚣张!” 金石师傅有些懂了,拉叶可情往角落边去,轻声问道:“那妳拿他剑来的用意……难不成不是检查保养,而是要我在上面动点手脚?” 叶可情微笑道:“是阿,我知道伯伯的手艺是江湖第一,人家都说您鬼斧神工呢!我想请伯伯为这把剑特别处理一下,稍微破坏一点它的内部,可却完全不影响到外观,让那讨厌鬼持剑跟我对打之时,拆到二十招以后,就开始出现断剑的可能。届时,我要亲手以我的月牙剑,劈断他的用剑,看看他以后在我面前,还能得意起来不?” 金石师傅听之暗叹:“小情果然是个喜欢搞怪的鬼灵精呢。”面上略显为难地回道:“我知道小情的想法,坦白说,我也有自信能精准做到妳说的地步。不过……我做这行这么久了,向来都是致力于提升兵器的水平,可不曾故意要拉下何者品质的。这种搞破坏的事,我寻常就已是不做了,何况还要用在你们叶家武将的配剑上?这真是为难伯伯了……” 叶可情见得金石师傅十分犹豫,拉起了他的大手撒娇道:“伯伯,拜托嘛!您不是说过,把情儿当作干女儿一样看待的吗?现在情儿受了外人欺负,只是想要向其讨得一场胜利,替自己出口气、扳回一点颜面而已,您就帮忙情儿这一次嘛,好不好?” 金石师傅内心确实是十分喜爱叶可情的,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虽然有时喜欢作弄人,不过都是不带恶意的。然而,这次的玩笑,真是有些开大,更何况,她所要求之事,还是违反着自己行事作风的,因此,金石师傅仍然迟疑,叹道:“唉……小情妳该知道,一把专用配剑,对于一个剑手来说,就像第二生命一样重要,剑的完好与否,与剑手的生命存逝息息相关,是不能拿来儿戏的。” 叶可情嘴一扁,哀求道:“情儿知道的,情儿虽然讨厌那人,可没想伤害那人一分的,更别说是危及他的性命了。情儿只想风风光光地赢他一场,真的一场而已!伯伯您也说了,那人功夫很不简单,不从兵器下手的话,我永远也赢不了他的,情儿保证,情儿回头找那人过招时,只要见他长剑断去,便不再乘胜追击,绝不藉机攻击他的。伯伯,您就答应情儿这一次了,求求您了,干爹爹,干爹爹!” 叶可情这一声声“干爹爹”,呼唤得金石师傅一身都酥了,毕竟他想收叶可情作干女儿已经很久了,因而这当头实在难以再拒绝下去,态度不禁有些松动,问道:“妳保证只是藉此赢得一场较量而已?倘若妳趁机让那武将受了任何一点伤害,干爹爹知道了也要怪罪的,明白吗?” 叶可情听得金石师傅似欲答应,大力点头道:“一定一定,情儿答应干爹爹,绝不伤害对方的,而且情儿还答应干爹爹,即使对方发现兵器有异,情儿也只会说是自己动的手脚,绝不承认和伯伯有关,也绝不损及伯伯和铁铺的声誉!” 听得叶可情这“干爹爹”已是叫得如此顺口,金石师傅不禁有些欢喜在心,微笑说道:“只要妳不对人家造成伤害便好,至于干爹爹……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会因此砸了招牌。因为干爹爹有信心,将此剑重铸之后,绝对不会让世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哪怕那武将于断剑后心有奇怪,也定丝毫瞧不出内部有我介入的痕迹!” 叶可情听得金石师傅如此自信,睁大了眼睛,兴奋问道:“这么说来,干爹爹的手艺,不只是江湖第一,更还是天下第一了?即使我说的那讨厌鬼,是个十分敏锐诡诈的家伙,事先也定觉察不了干爹爹的工痕?” 金石师傅满目信心地答道:“自从十年前,世间唯一个技艺有可能胜我之人去世以后,确实我便想不出天下间,还有谁能在冶炼镕铸之术方面,与我齐称。人说我是鬼斧神工,虽然夸张了点,不过……小情妳想,既是可比于鬼神制作的东西,就代表已然超出人类的感知。所以,我敢说,我将这把剑重铸之后,这把剑的使用者,绝对发觉不了其中的异处,哪怕他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 说话之时,金石师傅的眼中熠熠透着精光,而一旁的叶可情,则是满面的欢喜与期待…… 稍晚,叶可情便抱着两柄长剑,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叶家庄里,跟着刻意藏起兴奋之色,将于展青从“宝月书楼”里唤了出来,并在长廊上将其配剑交还回去。 于展青取回配剑,稍一端详,见其剑体光彩清莹,竟还较之前明亮十倍,尤其两侧刃面滑利无比,所有损口皆已修平,于是微微一笑,向叶可情施了一礼道:“多谢叶小姐替在下送剑修整,得让在下这把破剑,如今焕然一新。” 叶可情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只是不愿于较剑比武时,占你兵器品质上的便宜。”心中却想:“哼哼,等会儿找你挑战之时,便要叫你大出丑态、落败难堪!” 于展青仍是微笑道:“那么叶小姐今日,还想同在下挑战么?” 叶可情一阵思量:“我才刚将剑拿回,若就这么急着找他比划,他定会有所怀疑,不如先留点时间予他,让他自行去检验配剑的完好,待他当真相信我并未在剑上动过手脚,这再寻他较量,叫他大败一场,却无话可说!” 主意已定,叶可情一派从容道:“挑战的事,晚一点再说吧,我有些饿着,要先去吃点东西,你随意吧。”于是摇了摇手,径自转过身,缓缓沿着长廊行去。 于展青望着叶可情离去,暗想:“小姑娘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于是提剑走往另一方向,入到一间武将专用的练武厅中。 方才于展青当着叶可情之面,为了不显失礼,只是短暂盯瞧了配剑一会儿,这下独自进了厅堂,可就毫无顾忌,于是举剑近目,由头至尾地细细审视。 于展青凝剑良久,始终瞧不出古怪,心道:“这长剑外在,确实是更美好了,丝毫未见得遭受破坏的痕迹。可不知……使用起来又如何呢?”于是执剑挥舞一阵,仍是未觉差异,索性凝神聚劲,运起“六合剑法”中的精妙之招。 一时间,武厅中风起气动,剑光四掠,却见一个飘逸绝尘的白衣身影,于剑气中穿梭、于光径间游走,一连演过了十五招精妙绝伦的剑式。 末了,于展青停下动作,横剑凝视,语带惊叹道:“这把剑经过修整后,不仅外形变得光亮无暇,居然连施展起六合剑法,也更感觉顺手利落!” 于展青不禁有些疑惑,喃喃语道:“莫非真是我多心,小姑娘拿我这把剑去,并非安着什么歹意?或是” 正思量间,厅门外传来几声呼唤:“于客卿,于客卿,你在这儿么?”中断了于展青的思绪。 于展青听得这声音是一名管事所发,随即应道:“我是于展青,什么事?” 那管事语气恭谨地回道:“于客卿,庄主有找,请随我来。” 于展青听言,眼目一亮,暗想:“庄主找我?希望是有什么大事而找,我已入庄这样多天,可还没做出功绩贡献,但愿这一回,能有任务可接。” 于是于展青怀抱期待,提剑出了武厅。 另一头,有一个更是怀抱无限期待之人,正于庄下西首中庭里,勤奋地演练着剑术,她正是叶家的千金小姐叶可情。 此时叶可情的小脑袋,正不住回想着金石师傅的惇惇叮咛,提醒着自己需在怎样的方位时机、采用怎样的角度力劲,方能最容易造成于展青的配剑断折。 她一边回想之时,一边且于手上模拟出进攻,于是一柄月牙剑移形如飞、式式叶家剑灵活万变。 期间叶可情每练几时,总会中途稍停,自问道:“该是时候去找他挑战了吧?”可念头才一冒出,旋即自我否决,答道:“不行,那家伙诡诈之极,我绝不能稍有一点大意,定需演练到万无一失才行!”于是总又重新起剑,更加专注地练习。 便在叶可情努力不懈下,时间一点一滴地消逝,不知不觉间,已是过了两个时辰去,叶可情感觉有些疲累,终于决定停止练剑,保留一些体力,好去对付于展青那个讨厌鬼。 叶可情一边坐于石椅上歇息,一边脑中已是开始幻想,自己风风光光打败于展青的画面来;想象着自己将他的兵器一举劈断,神气万分地将“月牙剑”抵上了他的喉头…… 叶可情愈想愈是得意、愈想愈是兴奋,几次都禁不住地笑出声音来,再好似怕人发现地掩住小嘴,贼着眼四处顾望。 片刻后,叶可情感觉自己休息已是足够,这便站起身来,豪气十足地自语道:“好!我这就去找他挑战,狠狠将他击败!” 于是叶可情离开中庭,往庄里各处寻找于展青去,哪知前走后绕,将叶家大庄转了两回,始终都是见不得于展青的形迹。 叶可情有些急了,正好于途间遇上田总管迎面走来,忙开口问道:“田伯伯,你有没瞧见于展青那家伙?” 田总管稍一愣住,跟着恭谨答道:“大小姐在找于客卿吗?恐怕暂时是没法见着他的了。” 叶可情不解道:“什么意思?他到哪儿去了?” 田总管依旧敬色回道:“于客卿刚从庄主那儿接过任务,一个多时辰前已经出庄执办去,几日之内是不会回来了。” 叶可情听之大骇,错愕道:“什么?他……他刚接了任务,已经出庄去了?是……是什么样的任务?” 田总管见得叶可情一脸震惊,虽有些感觉奇怪,却也不便多问,仅是回道:“似乎是益州鸿图镖局请的援,说是该镖局近期几次走镖,都在州界要道上路遇恶匪打劫,以致该镖局财务人员折损不少,是以来函我庄,请求派出武将协助该局护镖,而于少侠正属无事,庄主便让他接去这个任务了。” 叶可情更是惊错,有点语无伦次道:“恶……恶匪,是会杀人的那种么?于展青……是带着他自己那把剑去的么?” 田总管不懂叶可情反应,一脸疑惑地回道:“呃……那票恶匪,听说先前已经杀死鸿图镖局几个镖师了。至于于客卿带的兵器……田某是不大清楚,不过就田某所知,于客卿入庄以来,都是惯用自身所带之同一把配剑。” 叶可情愈听愈是忧心,暗想:“惨了……他的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