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2章　峰上巨变

决战当日，无极峰上，无天依约前来，海天已在那儿等着他，然而等在那儿的，除了海天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无天完全没料到此番前来竟会遭遇眼前此景，见着海天竟然手持短刀架在自己儿子颈子旁？ 无天见着儿子双手负在身后，嘴巴则被白布堵着，一时间惊骇不可名状，不禁高声问道：“隐儿，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会落入此人手里？双双呢？她怎么作母亲的？她怎么没看顾好你呢？”，无天讶异难平之余，不禁吐出连串问句，然而黎隐的嘴巴已被白布堵住，却要如何回答他爹呢？ 无天惊讶稍定，始觉儿子根本没法回答自己，于是转而向海天咆哮道：“你这卑鄙小人！抓着我儿子做什么？不是说好一对一对决吗？” 海天摇了摇头道：“我愿意和你一对一对决，但不是今天。只要你现在下山，号令山下神天教众收兵回府，你儿子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还会择日亲自将孩子送还于你，到时若你仍想与我一对一对决，在下奉陪到底！” 无天狂笑道：“你这是什么大侠？什么海天大侠？竟沦落到要拿小孩子生命做为要胁，你这么怕输吗？还是怕死？” 海天平淡说道：“承蒙江湖中人看得起，送我大侠二字，其实我最重视的只是如何能让江湖获得平静，其他什么侠不侠的，我都不放在心上。” 无天嘲讽道：“好个不放在心上，为了怕死拿个小男孩当挡箭牌，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海天知道无天一再用言语相激，为的是使自己动摇，海天内心实在也暗忧无天再讲下去，自己会真受动摇，到时便可能让无天发觉可趁之机。 海天深觉：不能继续跟无天在言语上交锋下去了，需得要逼无天立刻做出决定才行！ 于是海天往手上施了劲，本来只是抵在黎隐脖子旁的短刀，顿时深入了其皮肉几分，划出了一条血红浅痕来。海天此举不在伤害黎隐，而在见血，一旦见了自己骨肉的血，再怎样顽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动摇的，这也是海天选择要用短刀架着黎隐的原因。 这招确实奏效了，无天不断讥讽的话语停了，狂傲的面容上闪过惊忧的神色。 但只片刻，无天又回复狂妄的神态，轻蔑地说道：“很好！师兄，你抓住了我的弱点，便以为能威胁我吗？你以为自己都没有弱点、没有把柄吗？你是否不记得了，十三年前，西南方的衡阳镇，那位采药的姑娘……” 海天闻言，面容骤然间大变，惊喊道：“你……” 无天续道：“那位在你受伤时候，帮你敷药医治的姑娘；那位在细心照料你的过程中，与你发生一段情缘的姑娘；那位你为了达成师命，弃她于不顾的姑娘；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怎样对不起她吗？” 海天根本没想到无天会在这当头提起此事，他甚至完全不明白，无天是如何知悉此事的。 无天的话，勾起了海天此生最沉痛的回忆… 海天惊骇莫名道：“这事……这事你怎么知道？你……你听谁说的……你说错了……我没有要弃她不顾……我手边的事暂时安定好后……我立刻飞奔回去找她……只是……只是……她已离开镇上了……我不知道她去哪了……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找不着……” 无天见着海天的表情愈来愈痛苦、话语愈来愈颤抖，右手上握着的短刀，也在震颤中离开了黎隐脖子好一段距离。 无天知道自己的目的已快达成，于是乘胜追击，续说道：“你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了！你知道那姑娘为何离开镇上么？你说，一个还未成婚的少女有了身孕，还能待在镇上么？等到肚子大了起来，给人笑话吗？” 海天听了更是激动，整个脸面表情已是痛苦到呈现扭曲，颤声道：“什么？你说……你说她怀了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若知道，我绝不会在那个时候离开她……你知道她怀了孕，那你……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她的孩子……我的孩子又在哪？” 无天见着眼前海天心神无主的状态，知道自己的战术马上就要成功，只待自己使出最后杀招。 无天语态狠厉地说道：“我不但知道那姑娘去了哪里，我还知道她为你生下了个儿子，在孩子生下没多久后她便死了。我甚至连你儿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在哪里，都一清二楚！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明白，我对你的弱点也掌握得一清二楚，若你胆敢伤害我儿子，我黎无天用生命起誓，一定会要你遭受和我一样的痛苦！” 此时海天言语已经开始错乱，他语带颤音地说道:“她……她死了？我儿子……我有个儿子？他在哪儿？他在你手上吗……他好吗……你别……你别骗我……” 无天冷言道：“我这就给你看证据，这是你儿子出生时候，身上带着的信物，拿去！” 无天说完，拿起了一团东西，朝着海天面前丢掷而去，海天左手疾往眼前一举，将东西握了住来，反手一看。 这哪里是什么信物？这是无天平日带在手上的护环，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摘了下来，握在手里，假装信物丢了过来给自己。 海天心中暗叫不妙，说时迟那时快，无天的身影顷刻间已出现在眼前…… 其实海天也是聪明之人，怎会没想到无天此举可能有诈呢？只是多年来尘封心中的痛苦回忆，在完全没有预想到的时刻突然被提起，突然听到失踪多年情人的音讯、突然知道当年离开时她怀了孕、突然知道情人的死讯、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儿子……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突然、那么地出乎意料，突然到即使明知有诈、即使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留下过什么信物，骨肉天性的本能，还是让海天不由自主地，接过无天投掷过来的东西。 为了接住信物，海天左手一提，整个左胸顿时露出破绽。无天等待此刻已久，早已暗中聚气于右掌，趁此空档，飞身向前一扑，倾全身之力将右掌击于海天之左胸。无天知道这是他唯一机会，下手完全没有任何保留，势要将海天击飞老远，远离自己儿子身边。 无天确实达到目的了，又快、又狠、又准地出击得手了，海天远远弹飞出去、直横过了数十丈之遥，越过了无极峰的峰缘、沿经着无情的崖壁，直直往万丈深谷下墬落…… 无天偷袭得手，内心得意万分。然而，他的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因为接下来他居然看到，黎隐的身子，也跟着腾空飞起。黎隐的腰，竟然象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似地，当下引领着整个身躯飞了起来。 黎无天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那是百炼丝！ 吴双双为了防止儿子在海天与无天两人谈话间，找到机会脱逃，事前已将缠在儿子身上的百炼丝，转系于海天右腕上，百炼丝丝身极细，就算放在眼前也要细瞧片刻才能得见，更何况刚刚两方中间，还隔开了一段距离，无天根本没注意到百炼丝的存在，待到儿子身子被牵引飞起时，才惊觉情况不对。 无天惊恐无比，急忙向前奋力一飞身，想要抓住儿子衣角，却还差得远，儿子已飞过峰缘，无天怎么碰也碰不着了。 海天与黎隐身处之位，距离无极峰缘尚有数十丈之遥，要摔飞过这么远的距离出到峰外，需得遭受到极大的冲力才有可能。海天身为无天师兄，拜入神行尊者门下时日早于无天几年，论起功力深厚程度，还在无天之上，要让无天逮着机会给予如此重重一击，本是绝无可能。 但今次景况实在太让海天心惊神失、理乱智昏，加上无天最后一着诡计顺利诱他上当，这下居然让海天全无防挡地，受下无天这当胸一掌。无天为了儿子安危狠下重手，这一击不单是他十成实力，更是危急存亡之际，激发出的十二成功力，其威力之雄，比起无天此生曾经出过的任何一击，都还要强硬、还要凶猛、还要狂霸！ 也就因为海天全然地无防、无天绝对地强攻，这道劲力才势足以让海天远远飞到峰缘之外，连带着把黎隐也一起拉走。 当场无天悲愤难当，目望着儿子下墬的身影，惊吼道：“隐儿，隐儿！”没一会儿，黎隐的身影已消失在深谷岚雾中。 没了，儿子没了。 无天颓然坐倒在崖边，方才讲话时的狂傲、偷袭得手的喜悦，剎那间烟消云散，留在心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悔恨，悔恨自己竟亲手把儿子打下山崖。 “隐儿、隐儿！” 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叫的是这令无天心痛的名字。 无天回过神来，往身后望去，只见妻子吴双双急奔而来，跌跪在自己身旁，面对着山崖不住哭喊着儿子之名。 双双怎么会在此时出现！？ 霎时间，无天好像明白了其中关连，站起身来厉声疾问道：“是妳！是妳把儿子交到那家伙手上的！百炼丝除了妳外没别人做得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妳到底存着什么居心？我是你丈夫，隐儿是你儿子阿！” 双双早已涕泪纵横，也跟着站起身来，对着无天悲痛泣诉道：“是！你是我丈夫！正因为你是我丈夫，我更不能眼看着你危害天下人而不阻止！” 无天狂怒道：“为了阻止我？连儿子的命都要赔上？好了，现在妳高兴了，妳满意了，妳让我更恨天下人了，我恨为了让天下人活命，得要拿我儿子的命来换！”语毕，无天转身面对着山谷咆哮道：“现在我儿子死了，没得换了，我要以天下人的命来抵命！” 双双听到丈夫言语，知道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无天现在变得更疯狂了。海天死了，儿子死了。现在还有谁能阻止这头疯狂的野兽？ 望着丈夫的背影，双双轻步往后退走了几步，边退边道：“现在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法改变你了？” 无天吼道：“妳还要说什么？儿子都被妳害死了，妳还能说什么？” 双双暗暗抽出了腰间短剑，说道：“我想说……儿子这条命，我替天下人赔给你了！” 双双说完，以两手握持着剑柄，奋力往自己右下腹猛然一刺，顿时血流如注，一片鲜红颜色染满剑身周围衣衫，双双惨叫一声后身子便倒卧在地。 无天回头见着妻子这般激烈举动，再受惊恐，慌忙奔至妻子身边察看。 冷不防地，双双原本侧倒着的身躯突然翻正，怀中袖剑现出，一把刺进了刚凑到她身边的无天其胸膛正中。 无天哀嚎一声，先是脸露痛苦之色，接着面容在下一刻转成哀凄，无天望见了双双自刺的那一剑，直入她腹中极深，眼看是没得救了，但只要剑不拔出，还可多撑一阵，也因此方才她能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偷袭无天。 眼见妻子命在旦夕、片刻将绝，无天感到一阵心痛如绞，哀沉道:“你真的那么恨我？恨到要用自己性命来诱杀我？既然要杀我，为什么不狠狠对准我要害下手？妳可知妳这一剑再往左偏个几寸，立时便可要了我性命。” 双双气微语弱、时断时续地说道:“你真以为……我恨你么……你真以为……我能狠心……看着你死吗……会弄到眼前…这般田地……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我无法……无法看着你死……看着你被杀死……所以……才想出……这个方法……希望能……唤回你……但我……终究……还是失败了…” 无天听闻了妻子临死之语，一时间脑中连闪过了无数画面、无数想法。突然之间，无天似乎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深意，激动问道：“你说，你说无法看着我死？你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在决斗中，被师兄杀死，所以才想到利用儿子，来阻止这场决斗的对么？你是因为始终下不了手杀我，所以才把剑刺偏了的对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不是为了天下人，你是为了不想我死，不想我死！” 双双用着渐微渐弱的声音道：“早在……早在……你开始性情转变……的那几年……我就该……找机会……杀了你的……那时你还没……疏离我……我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可是我……我没办法……我真的……很爱你…一直都是如此……眼看着我的自私……我的纵容你…让天下人陷入痛苦…我却什么也没做……当知道海天大哥……要与你一决生死……我想到的却是你可能会死……不可以的……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你不能死的……只要你活着……有一天……你一定会……回心转意……虽然天下人……都不相信……我却一直……一直相信着……一直等着你……等着你回头……”言至此处，双双勉力吞了一口口水，呼吸呈现愈来愈辛苦的模样。 无天心如刀割，悲伤万分道:“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 双双摇头道：“我一定……一定要说……再不说……以后便没机会了……” 双双顿了一顿，努力地吸了一口气，续道:“我只是想……阻止……阻止你被杀死……没想到……没想到……我做错了……错得离谱……害了儿子……害了大哥……眼看……接下来……就要害到天下人了……没别人能制住你了……只有我了……我一直亏欠……亏欠天下人……我的自私不能再继续……害他们下去……我在你身上……刺的这一剑……是我……为他们刺的……是我……还给他们的……可是……可是不够……还得不够……因为我……终究没能……狠下心……下手……杀了你……从头到尾……我都是这样……自私……” 无天用力地摇了摇头，急道：“不是！不是妳的错！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妳这样的！” 双双气若游丝道:“天哥……当夫妻……这么久了……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求你放过……大家……求你带着……你那些人……离开……离开中原……我们夫妻……欠天下人太多……我只希望……别再……别再欠下去了……”辛苦地说完了这一段话，双双似乎已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头往下一垂，没了声音。 无天悲痛莫名、伤心难止，双双的这一番临死告白，让无天明了了妻子长久以来对自己的深情，让他惊觉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无情。双双的每字每句，都直入了无天心中，帮他找回了遗忘在心底深处，失落已久的某些东西、某些感觉。 无天紧紧抱住了双双尸首，全身颤动不已、双目泪水奔流，他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道：“双双，妳醒过来，妳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去！回去以后我会每天陪妳，每天都陪着妳！双双……双双……双双……” 此时此刻，在无极峰上的那个男人，不是一个狂徒，而是一个深情的丈夫…… 九星山山脚下，那片茫茫荒野，不同于平素的悄静，此时却是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神天教教众与中原武林正道，这一刻正交战到了最高峰。 千余人马刀里来剑里去，天上飞身、地上横陈。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战意、杀气、血味，到处可见横飞的断足、残手、削肉、离骨。 骤然间，山脚边的人马停止了战斗，只因他们望见了一个人影缓缓走下山来，那人的步伐如铅般沉重，面色却更如灰槁般凝重。他，是神天教教主无天，是胸前染血一片的无天，是怀中抱着一具尸身的无天，那具尸身不是别人，竟是他的妻子，神天教教主夫人吴双双！ 站立较远之人，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闻山脚边人马忽地止住了争斗，也跟着接连停下了攻势，转头往无天所在方向望去。一时间，千余人马动作皆为之停顿，没有了刀光剑影、没有了喊打喊杀，整个画面近乎静止、整个气氛肃闷地令人难以呼吸。 无天将妻子尸身以左手抱持怀中，跟着右手一举，喝令道：“神天教教众听令！即刻退兵！”这一喝声洪、语响、威势十足，无天面沉、神凝、目光凌厉，在场众人无不闻而生畏、望之胆寒。 神天教众见着此景、听闻此令，皆感讶异非常、错愕难名，完全无法想象在无极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无天威仪所及，神天教众岂敢不从？纵然情有千般不愿，身子却也都不由自主地听令行事，一一开始收回拳脚、隐好兵器，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神天教副教主严莫求心有不甘，大步迈向前去，欲质问无天为何下达退兵命令。严莫求还未张口，无天已知他想说些什么。无天的双眼直朝着严莫求投射去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利如刃、寒如芒，饶是严莫求这等凶狡枭雄，居然也被瞧得身躯不由得一阵颤动，当下居然闭口无语。 只听无天厉声喝道：“我是教主，我说退兵，谁敢不退？” 严莫求虽然不知峰上发生何事，但见着教主夫人的尸首，加之无天阴狠森冷的眼神，他自然也想得无天定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心念一转，深觉此刻还是莫再多生事端为妙。当下严莫求不再争辩，而是带着一脸闷郁的面容，杂入了神天教教众中，一群人向着北面逐渐退去。 眼见教众已差不多退尽，无天将双双尸首抱在怀中，身形一跃上了马背，随在神天教众队伍后头，疆绳一持，正准备驾马离去。 武林盟主叶守正因为始终不见海天下山，疾声追问道：“且慢！海天大侠呢？他今日与你相约在无极峰上决斗，现下怎么只有你出现呢？大侠他人呢？” 听到海天之名，无天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熊熊怒意：都是他！如果不是那家伙因为怕死而答应拿隐儿要胁我，双双和隐儿也不会死了！都是他害死了我妻儿！” 对于叶守正的问题，无天连头也没回，口中呸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们的大侠，已经死了！”语毕，无天疆绳一提、驰马扬土而去。 众武林正道人士，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化，全然不知该要作何反应，众人眼巴巴地望着神天教众渐渐退去，个个面面相觑、张口结舌，竟无一人上前追击。 一场正邪大战，到头来居然是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