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65章　无依少女

那少女摇头道：“不！您是真的很厉害，我那师兄铁棍中藏有暗器，我一开始慌张地忘了提醒您，直到我叫唤出口时，他的暗器已经飞了出来，我心想一定来不及了，没想到您还是出剑全挡了下，好似早就猜中了这一着一般，若非如此，当真危险之极，吓了我好大一跳！”她一边说话，一边以手拍着心口，似是余悸犹存。 叶沐风依旧微笑道：“这也不算是猜的，方才我出剑格开他的铁棍时，便已感觉出那棍体并非全属实心，想是其中暗藏玄机，后来他再向我出棍击来时，招式平平无奇，定不是妄想能单凭棍袭伤我，而是另怀不轨。我心里已有了底，所以制敌机先，如此而已。” 少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单凭一剑碰击，便能知晓这么多东西，您仍然是很厉害！” 叶沐风微笑中带点苦涩，轻声说道：“我是个盲人，听觉与触觉，本是我过活的长处，自然得较寻常人厉害一点。”微一顿声，怕那姑娘又要出言恭维自己，于是转了话头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怎会孤身一人来此边郊，还让帮里人撞上？” 那少女言语恭谨地答道：“我姓柳，名作馨兰。很久以前是附近村落的人，后来父母病死，我无依无靠，投入了那个芎林帮，不过那帮派行的都不是好事，我良心一直不安，几月前为了还回那婆婆的钱，犯了规矩，于是私下逃了出来，从此四处躲藏，本来帮里人一直没寻着我，却想到逢年祭拜，我定会回到埋葬双亲的地方，所以派人来这儿抓我，方才我祭完父母正要离去，却见师兄已经提着铁棍在后头等我。” 叶沐风一听甚讶，这少女原也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只是未如自己一般运气，得遇大庄贵人收养，却是流落入了个地痞帮派，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不过因为良心谴责，终于犯规逃了出来。 念及此处，叶沐风不由对这少女好生怜悯，并莫名心起了一种遭遇相似的亲近感，于是和言问道：“柳姑娘的爹娘，也是葬于此处么？” 柳馨兰点头道：“是阿，因为我们一家原都是住于附近的人，我便是将爹娘葬于那一片矮丛后。”说话同时，伸手一指西面远处，跟着却又想着：“啊，我忘了他是盲人，瞧不着我比的矮丛。我这么说话，倒似没顾念他的不便。” 叶沐风并不介怀，只是微微一笑，喃喃说道：“这儿确实是块好地，妳爹娘一定喜欢。” 柳馨兰心头暗怀了些歉意，想再说点什么亲近，于是道：“公子方才说也是？意思是……”她本想问的是，叶沐风双亲是否亦埋于此，不过转念又想，自己都还未确定人家爹娘真否过世，如此问语未免冒昧，于是并没将话说全。 叶沐风知晓她的意思，点头道：“妳想的不错，我爹娘确实已不在世，而且也是葬于此地。” 柳馨兰喃喃说道：“原来公子也和我一样身世可怜……好在公子学得了一身本事，不用像我这般，加入浑帮，依靠骗人过日。” 叶沐风心道：“我的运气确实好过这姑娘太多，虽然失了眼目，却遇上义爹，认我成了大庄少爷，从此衣食无缺。若非如此，怕是我现今的处境，也是同她一般。”他心地慈悲，忍不住生了想要帮助这少女的念头，于是关心问道：“柳姑娘，妳离开了那芎林帮后，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可有办法自己讨活？” 柳馨兰面带尴尬道：“说来不怕你笑话，几月来我都是四处流浪，餐风露宿，有时山野为家，摘果为食，有时入到城镇，便逢人打听，近地有无大户人家遇喜逢丧，设席让人吃免钱饭来。” 叶沐风同情道：“原来妳过的，都是这般辛苦的日子。” 柳馨兰悠悠说道：“辛苦归辛苦，至少不用骗人害人，一口饭食来心安地多。” 叶沐风微微点头，暗赞道：“做人不求锦衣玉食，但求心安理得！这姑娘出身悲苦，却是心志不挫，宁愿肚子饿着，也要活得有骨气！” 此时忽闻柳馨兰音调一转哀沉，续道：“只是…….我怕帮里人不放过我，又遣人来捉我，我若让他们拿了回去，要不是遭受严罚，便就是做上更多的坏事来补偿，我真不想……真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话至最末，已是语带哽咽。 叶沐风心道：“这世间原该是劝人为善，却总有人反是逼人为恶！这姑娘心地善良，不过缺少了谋生与自保能力，我需得适时助她一把，莫要让她重陷恶帮。”于是温柔一笑，言语坚定地说道：“柳姑娘若不嫌弃，在下知道有一地方，定会愿意收留姑娘。而且这地方的主人，平素行仁好义，只会要属下做正大光明之事，绝不指使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姑娘入得此地，便获人身保护，哪怕是那芎林帮举帮来讨，也绝对动不了姑娘一丝一毫！” 柳馨兰闻言先是一愣，跟着眼目透出希望，问道：“公子所说的地方是？” 叶沐风脸容现出光彩，词语笃定地说道：“天下第一庄，叶家庄。” 叶家庄名满天下，柳馨兰自然知晓，忍不住脱口道：“公子认识那叶家庄的人？”顿了一顿，又道：“是了……叶家庄以剑闻名，公子又使得这般厉害的剑法，该是自身便属叶家一员了。” 叶沐风点头道：“不错，我一直没同妳介绍自己，我姓叶，名字上沐下风，确实是那叶家庄的人。” 柳馨兰忽地想起什么，惊呼道：“我知道了，公子是叶家庄的二少爷！双目不见，却是剑术高手，我早该想到！”原来叶家庄声名甚响，其中成员稍有地位的，武林中人大多听闻，便是如同芎林帮那一类地痞小帮，亦有相关之消息传说。 叶沐风摇手道：“我确实是叶家二少爷，不过距离高手二字，可还远的。因为我们庄里身手好过我的，实在太多！” 柳馨兰道：“不管怎样，叶公子的功夫，都较我那些师兄强过太多！所以……芎林帮确实动不了你们……”话到此处，眼目流透出期待，语含兴奋道：“叶公子……我……我真能入到你们庄里么？我很勤快的，什么杂活我都做得来，只要你们愿意收留我，我……我做牛做马都行的！” 叶沐风笑道：“我们不会要妳做牛做马的，好好做人便行！我义爹和一些手下，正在外头凉亭候着，我这就带妳过去引荐。” 柳馨兰感激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跟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啊，公子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头拿个行囊。” 说罢，柳馨兰往一旁跑去，拾起了之前奔逃时，掉落于丛间的一个粗步包袱后，快步行了回来，气喘吁吁，言语却仍是兴奋地说道：“公子，我行了！咱们走了么？” 叶沐风点头道：“好，那妳随着我！”说罢伸剑探地，领着柳馨兰直朝凉亭方向行去。 这一路上，叶沐风心情莫名大好，唇边始终挂带了浅浅的笑意，原是他听闻了柳馨兰方才言语雀跃，知晓她十分欢喜能逢叶家收留，不由也跟着开心了起来，暗暗想道：“虽然我本事不大，打着的是叶家的名号，凭着的是叶家的实力，不过我终归是能帮到这位姑娘，让她不用再如从前一般，昧着良心过日，也算是助她回到了正途。” 于是叶沐风领着柳馨兰过了桥去，来到了外围凉亭，与叶家众人会面，初时叶守正见着义子带了个陌生少女出现，甚感讶异，待到听闻叶沐风简述了经过，立时转惊为喜，喜的既是义子剑法不凡，击退恶汉，亦是他心地慈善，援助孤苦，与自己一贯作为接近。 叶守正本就可怜柳馨兰身世坎坷，又想庄里并不愁多一个人吃饭，难得义子路遇孤女，有此扶弱之行，自己自当支持无疑，于是慨然允诺，让柳馨兰入到庄下，再由管事分派工作，她只需出得寻常劳力，便吃住无忧。 叶守正此言一出，柳馨兰感激涕零，几乎不能自己，于是目眶微红、语带哽咽地称谢道：“多谢庄主！多谢庄主！馨兰日后，定会尽心卖力地工作，绝不辜负叶家恩情！” 叶沐风亦是一齐帮了谢，说道：“多谢义爹！”同时心里欢喜不已，暗想着：“原来帮忙一个人的感觉，是这般奇妙、这般愉畅！果然一个人若有能力，还是该多多助人好，无怪义爹虽然位高权重，却仍不吝助危扶倾！” 叶沐风自幼心地便好，可要说当真援救了什么人，这还是生平第一遭，于是他开心地像个孩子似的，满面透着欢喜的光彩，不仅出言感谢义爹，甚还暗谢起亲爹亲娘来，心道：“也许今时今地，我会遇上柳姑娘，便是爹娘在天有灵，暗中指引……” 祭事已成，叶家一行打道回府，柳馨兰与叶家众人皆是初识，唯有同叶沐风算得上稍有熟悉，于是她主动找了叶沐风同乘一车，并于其旁侧落坐，两个少年人年纪相近，自然容易聊开，因此这一路回程，叶沐风又听柳馨兰说起了许多往事。 叶沐风身世虽也波折，可却不曾沦为穷民，亦不曾加入贼团，因此对于世间最底一层的生活，全然无法想象，于是他大生好奇，一再向柳馨兰问起。 柳馨兰虽然颇觉自愧，可见叶沐风满面关怀，并不似看她不起，于是也不隐瞒，一一同其道来，不过声细音低，只想让叶沐风一人听见，却不欲同车他人闻知。 原来所谓芎林帮，乃是一个下九流的帮派，平素图尽各种手段，只为得人钱财。如帮里手脚灵活的，便会被教唆扒窃；手脚不灵活的，便会被教唆伪装残疾，蹲跪于市，博得人同情施舍。 有时更还有一长一少的搭配，带上石板铁碗的道具，长的做死尸、少的做孝子，石板在一旁立着，上头涂有卖身葬亲四个血字，不过用的是鸡血；铁碗在前头摆着，里头丢好几文铜钱，暗示人掷钱相助，不过便是有人真丢了大钱，那孝子顶多磕头言谢，绝不会跟随其走。 除了骗人同情外，这芎林帮还懂得利用人性弱点，从中牟利。如柳馨兰先前提过的婆婆，本是一名乡下老妇，她一生做尽苦活，好容易攒足积蓄，换来几锭金子，本想留做身后料丧，没想却让芎林帮人得知，设计了一桩骗局，取走了那老妇的金子。 设下此局的主谋，一开始便看中了那老妇长居乡下，世面见的不多，且一生清苦，嗜财必重，正是最好得手对象，于是安排一名帮众扮作了个世外高人，携带一盅暗藏机关的瓦盆前往，自称身怀一鼎聚宝仙盆，只要吸收日光精华，便可让内容之物由一变二、由二变四。 那帮众说罢，立当老妇之面，表演了一手元宝加倍的戏码，那老妇信以为真，喜孜孜地把宝盆借了回去，并将藏好的金子全都拿出，置入其中，安放宝盆于阳光之下，就待时间足够，加倍生出。 其实一旁早有另外两名帮众暗中虎视，一名找着了机会，便引开老妇注意，另一名同时动手，将那瓦盆取走，换上一个既无机关、更无金锭的寻常瓦盆。待那老妇重新回头时，偷天换日之举已然告成，可怜那老妇毫不知情，依旧傻傻等着，直到时辰真至，老妇开盆见空时，那几名帮众早已带同金子，远走的不知去向了。 柳馨兰言及于此，面露惭色，说道：“类似的事其实还有许多，帮里的大家，骗人骗得惯了，演戏的本事愈来愈高，做人的良心却愈来愈少……” 叶沐风不胜感叹，摇头说道：“原本我还想，这芎林帮虽偷虽欺，却不杀不逼，还不算是罪大恶极，不过听到这儿，我又不这么想了。例如那些被骗了同情的人，一旦知晓实情，以后便是真遇上可怜之人，也定不愿再施援手，那是害到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阿！又如妳说的老妇，因为一时贪心，丢了大辈子积蓄，一定自责无比，接下来的残年，只会过得生不如死，若不是妳将钱偷还了给她，只怕她便要投河寻死去了。” 此时叶沐风脸容一透凝重，微一顿声，又再喃喃续道：“原来利用人心，有时更比夺人性命可恶……原来伤害人情，有时还较伤害人身危害更大……” 话到此处，叶沐风忽地声腔一转，眉色一扬，提音说道：“不过幸好，妳已经脱离那儿，以后妳再也不需说谎骗人了！” 柳馨兰嗯了一声，轻轻说道：“是阿……我再也不需骗人了……” 说这话时，她的一双乌亮眼瞳中，一闪而过一丝丝不安，稍纵即逝、细不可察，别说叶沐风双目失明，不可能瞧着，便是同车其他眼目安好的成员，一开始已没怎么留意二人谈话，这一瞬更是毫无所觉。 于是那一点点异样的眼神，终究谁也没有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