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馨兰心知叶沐风受伤甚重,语带忧虑地问道:“你……你还好么?” 叶沐风颇为虚弱地回道:“还好,一时三刻死不了,只是没什么力量起身了。”言及于此,面露不解,又道:“妳……妳到底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要害我?又为什么要救我?” 柳馨兰目透歉疚,轻声回道:“这事说来话长,牵扯了许多复杂的因果,一时间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解释,总知我方才既没下手杀你,之后便不会再要害你。”微一顿声,又道:“我先扶你回马车上吧,我们需得尽快离开这儿,以免我师父又回头来找我俩麻烦。”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搀叶沐风的肩背,助他勉强站了起来。 叶沐风纵然满心皆是疑惑,却也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便让柳馨兰搀着自己身子,有些步履不稳地回到了马车上。 柳馨兰解下系绳,扶着叶沐风坐入篷内,自己回到前头驾位,引马掉头,跟着连连抽鞭,转眼驶着马车出了墟外。 柳馨兰一路操缰执鞭,驱马疾行,赶路地甚是专注,始终没向叶沐风说上什么话,叶沐风虽极盼听得柳馨兰解释,可想她驾车如此急迫,定是为了早点脱离险地,也就没有出言打扰,但感胸中内伤气滞、血瘀难畅,甚是难受,于是自怀中拿出了随身之药盒,从中取出一颗疗伤药丸来,将之吞服下肚,跟着盘坐于席,静心调息,稍晚渐觉胸口得舒。 约末一个时辰左右,马车驶入一座大城中,车速立时减了下来,在那入夜后仍然灯火甚明的市街上缓行一阵,来到一间楼高三层的客店前,此时柳馨兰一拉疆绳,将马车停了下来,回首说道:“我们到了,在这儿下车吧。” 叶沐风闻言甚感错愕,暗想算起路程远近,便是车行如何急速,单一个时辰也绝回不到金凤城去,可柳馨兰这当头却将马车停下,并说已经到了,难道他俩方才这一行径,都不是朝着叶家庄方向去么? 于是叶沐风微一细听,但觉此地逢晚声息不歇,听似周边不时仍有人车熙攘而过,应是一处白日繁闹非凡的大镇,却又不是金凤城所在,内心不禁有些困惑,忍不住问道:“我们是到哪儿了?怎么不是回叶家庄么?” 柳馨兰道:“这儿是金鹏城,我们需得在这儿待上几日,暂时不回叶家庄去。” 叶沐风听言一愣,又再问道:“金鹏城?原来我们竟到了冀北第一大城来。不过……为何我们需得待在这儿?金鹏城虽是冀北最为繁闹之地,可这儿有的一切,金凤城一样都不缺。” 柳馨兰道:“金凤城是不欠缺任何物资,可却少了个能帮你治毒的大夫。我敢说,你身上所中的醒神茶毒,便让金凤城任何一个医者来诊,绝对也瞧不出究竟,更不会知晓如何解毒。” 叶沐风更是不解,又问:“那么来这金鹏城,我的茶毒便有得解了么?我怎么不知,这儿的大夫还较金凤城高明?” 柳馨兰喃喃说道:“的确,这儿的大夫是不一定比得过金凤城,不过……要帮你解毒可也不是大夫,而是我。” 叶沐风诧异道:“妳?” 柳馨兰面色认真地说道:“不错,因为这种奇毒,天下间只有出自本门之人才懂得,寻常医家绝不明白。所以,我虽不是什么大夫,可也是眼前唯一能替你治毒之人。”微一顿声,又道:“至于为何特地来这金鹏城,而不回金凤城去,是因以我如今身份,再也进不了叶家大门。所以,我需得找好一处安全地方,将你身上之毒给解了,这才能让你返庄。否则,若你回去之后毒发而起,定是群医束手的局面。” 听至此处,叶沐风已然明白,寻思道:“是了,如今她的身份既已曝光,叶家庄自然再难容她,所以她也无法回叶家去,只能先在外地替我解毒。这金鹏城为冀北第一大城,举凡正道名门如魏家堡、清云门皆在咫尺之内,确实是除了金凤城以外最为安全之地,便是她师父再怎样胆大奸恶,也绝不敢动手于此。” 念及于此,叶沐风不由暗暗佩服柳馨兰心思缜密,转念却想:“照她说法,我身中之毒似乎极不简单,居然需要耗费数天解下?可不知是哪一门的毒药,怎地我从未听说?”微一沉吟,不禁又有些犹疑:“不成……我还是需得问个清楚,莫要轻易听信其言,说不准她这般扣着我,几天内不让我回庄,实是暗藏什么企图。” 过往叶沐风对柳馨兰之言从无怀疑,只道她事事都是为了自己好、为了自己着想,可在历经今日这一段转折变故后,叶沐风忽地惊觉过去三月来,自己竟一直受到柳馨兰的欺瞒谋害,而她对自己的所言所为,其实都是别有用心。 便因知晓了柳馨兰的擅于说谎,即使单纯一如叶沐风,也不免对柳馨兰生了戒防,此时的他已不敢轻信柳馨兰之言,即使先前柳馨兰才犯险救过了他,他内心仍然舍不去疑忌,深恐又是落入另一桩陷阱。 于是叶沐风又再问道:“我身中的茶毒,真有那么厉害,定需数天来解么?那为什么我的头疼,较之出庄前已有减轻,难道这不是茶毒渐去、身体好转的征象?” 柳馨兰不禁摇了摇头,悠悠说道:“你的头疼之所以减轻,是因我在带你往找我师父途中,你忽地头痛难当,几乎发了狂来,以致我迫于无奈,只得给你用上了另一种奇药安神香,让你藉此昏沉睡去,这才不致伤害自己。后来安神香药性渐退,你也因此转醒过来,可此香之镇神效力仍有残余,这才使得醒神茶毒的作用并不十分显著,待到一二时辰后,你体内安神香之药力一丝不存,你便又会头疼大作、难忍难耐,比起之前几次发作都还严重。”微一停顿,声音转沉道:“由于你服茶已有三月,如今中毒匪浅,绝非一时三刻可解,因而我估计此般毒发景况,在你身上至少也会持续三日。是以这段期间,我们都得留于金鹏镇上。” 叶沐风听言一惊,暗想:“那样厉害的头疼,我光只受得一刻便已接近发狂,这会儿居然得要连忍三日?就怕毒还未解,我人已先疯了。”于是低呼道:“这醒神茶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原先我还道它是一种提神醒脑的益药,想不着它居然是这样害人至深的毒药!” 要知叶沐风绝非软弱之辈,当年他连历失去双亲以及两目失明的打击,尚且坚忍活下,后来他又经兄长排挤以及同辈讥嘲的伤害,亦也是咬牙吞下,几年来他惯于黑暗孤独中生活,心性早已锻鍊至十分刚强,几乎世间再没什么事物能让他感觉害怕。 可这会儿,一当他回想起了先前自己毒瘾大作时,那头疼欲裂、一颗脑袋直要炸开的难受,竟也不禁暗暗恐惧了起来。毕竟当时的自己,承受如此之苦才只不过短时,便已发狂地想要撞栏而去,若然自己接下来再得承受此苦三日之久,真不知神智还能正常么? 柳馨兰闻言,目光一暗,低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醒神茶确实是一种害人至深的毒药,可它的害处潜藏深处,实教初用之人难以察觉,此茶内含数十种珍材成分,不仅气味诱人,更具有刺激人脑运作,以及加速一身循环的功效,也因此能予服用之人精神大振、气力泉涌的感觉,好似食得了什么神丹仙药一般,从此便对此茶爱不忍释了起来。”微一顿声,轻轻一叹,又道:“其实这爱不忍释四字,正是深切中上此毒的关键。因为此茶具有让人成瘾的特性,一当服用愈久,依赖便愈深、染瘾便愈重,一朝若然无茶可服,便会浑身都不对劲;二日间倘仍无茶可用,毒瘾将犯至最盛,教人头痛大作、肢体颤抖,好似一身全然不听使唤一般。事实上,只要连用此茶超过一年,服食者确实会陷入身不由己的状态,为了茶源得续,不惜放弃自我意志,一切听凭供茶者命令行事,甚至连灵魂也可出卖。” 言及于此,柳馨兰微一停顿,脸容现出歉疚,缓缓说道:“所以这醒神茶,比起任一种剧毒都还可怕,因为它有芬香的伪装,给人功力大进的假象,让人不知不觉依赖上,才开始展露真实的面目,一点一点残侵人的健康、人的意志、人的灵魂。先予人希望,再叫人绝望。比起一下子将人害死,这种慢性毒药,其实还更邪恶地多。” 叶沐风愈听愈惊,但想自己在柳馨兰诱骗之下,竟将如此邪恶之毒服食了三月之久,不由暗暗有些气恼,于是牙一咬,忿忿说道:“这种以美好假象做为掩饰的毒药,确实是世间最为邪恶之物!正如矫作的柔情,比起彻底的无情更加可怕,因为它包裹着美丽的谎言,给人身在福中的假象,让人不知不觉贪恋上,再忽然现出真实的面目,一口气便伤尽人的心神、人的信任、人的感情。先予人欢喜,再叫人痛彻万分。比起一刀将人杀死,这种无形伤害,其实还更残酷地多!” 柳馨兰听出了叶沐风语带謈怨,一诉毒茶邪谋、二诉虚情假意,不由心头一凛,眼眶微微一红,暗想:“他心里果然怨恨我了,也是……我骗得他这样凄惨,又害他中了如此可怖之毒,难道还指望他能像从前那般待我么?他喜欢的是之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假馨兰,可不是面前这个心眼坏极的真馨兰。” 念及此处,柳馨兰胸中莫名一苦,外表却仍作平静,淡淡说道:“先前确是我对不住你,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补偿,待我将你所中之瘾解了,便会自行离开,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听得此言,叶沐风微一愣住,心底涌起一股无以言喻的复杂感觉,竟似气恼之中,又夹杂了些许酸楚一般。其实此刻的他,已分不清自己对于柳馨兰,究竟怀抱何种心思。说来他确实是颇怨柳馨兰欺瞒了自己,又下毒谋害自己,才会说出那样尖锐的讽刺之言来;可他也确实知晓,柳馨兰之所以干犯大险违逆师父,为的正就是解救自己之命,若非如此,自己此刻已然不存世上,于是心念及此,不禁又对柳馨兰有些感激,这会儿听其说起了不再出现于自己面前的言语,居然有种不舍的感觉暗生,于是方才的恼恨消了一半,暗暗后悔起自己出言过重来。 但见叶沐风原先恼恨的脸容一收,声音转柔道:“妳已叛出师门,又回不了叶家庄,今后却往哪去?” 柳馨兰平静说道:“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像我这种不为仁不为义,凡事只为自己好的卑鄙ㄚ头,要在这世间图得生存,真是万分容易。” 叶沐风脱口问道:“妳又要四处去骗人了么?” 柳馨兰语气冷淡地回道:“骗人又怎样?我擅长的本事就只骗人和制毒,不靠骗人过活,难道要靠贩毒么?” 叶沐风摇摇头道:“两样都不是!妳好手好脚,人又生得聪明,实在不应用这类手段谋财,妳早该找点正当事来做。” 柳馨兰冷哼一声,说道:“正当事?你以为我不想么?可惜老天从没给我这样机会过!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一个三流帮派里,懂事以来所学的,尽是些卑鄙的手段。好容易年纪稍长时,跟着几位师兄姊一起另投别门,以为从此脱离拐骗生活,岂知新入之门作为更奸更恶,干的尽是些毒人害人的勾当。我虽不情愿,但掌门师父心狠手辣,又令严如山,倘若我不同流合污,可不止是没得温饱而已,连一条小命都得失去!”微一顿声,目转悲沉,凄然说道:“像你这样出生以来有娘疼、有爹爱的得宠少爷,又怎能明白这世上一个个阴暗角落中,还有许多人像烂泥一般地苟且偷生,为了活命不择手段?” 叶沐风心头猛地一震,暗想:“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一个人弃邪改正是如此容易之事,以为一个人不求上进全是自身之过,因为我自己,打从出生以来便有娘教、有爹诲,从没误踏上歧途过。可馨兰与我截然不同,她在还不及懂事之前,便被丢在歧途上了,或许她从前至今,都没真想害谁过,可同侪如此、师长如此、环境如此,教她不得不一起沉沦、一起为污了。”于是音声更柔,语带歉疚地说道:“妳说的没错,我不曾经历过妳受之苦,实在不该在妳面前,这样义正辞严地说话!想来妳一直都是为师所迫,才不得不行害人之事,其实内心却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脱离魔爪。当初妳之所以隐瞒师父制成奇毒一事,而将毒液暗藏于身,便是因此原因吧。” 柳馨兰玉齿一咬,说道:“不错,长久以来我为了生存,努力于师父面前争取表现,好容易获得师父欣赏,额外教了我许多阴毒的本事,从此我几乎成为门内二号人物,便是众多早我入门的师兄师姊,也无人敢动我一毫。我很清楚,我的地位都是来自师父的宠信,所以我从不敢得罪他,反还努力讨好他,极尽所能地获取他的欢心。可天知道,我有多么地厌恶他、又有多么地害怕他,表面上他是我最亲近之人,实际上他却是我最欲远离之人。所以,我私藏起了一种毒药,暗暗替自己留了一手,准备哪一天他想对付我、亦或我想对付他时为用。” 叶沐风脸容沉重,深深叹了一气道:“妳生长的环境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好似谁都不可以相信、谁都需要防备,始终活在勾心斗角、相互算计中。这样求来的生存,当真辛苦……当真可怜……” 柳馨兰脸容微暗,说道:“没什么……我早已习惯,很久以前我便看清人世的险恶,知道事事都得为自己预留后路,所以我绝不让人知道自己所有底细,再亲近的人也要防备,绝不对人掏心掏肺,绝不轻信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因为,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便是自己!只有自己绝对不会出卖自己!我就是这么活到了今天!” 叶沐风听得柳馨兰如此言语,莫名感觉胸口泛起酸楚,暗想:“怎地她的观念如此扭曲、思想如此偏激?也许她真是见识了人世间太多的惨酷,以致年纪轻轻,便已如此愤世嫉俗!”念及此处,没由地为柳馨兰起了一阵心疼难平,摇了摇头,提音说道:“不……妳终究是出卖了自己。妳明明不想做坏事,却偏偏做了!明明不想欺骗我,却偏偏骗了!妳真正出卖地最彻底的,便是妳自己!” 叶沐风这段言语利如针尖,实是一举刺入柳馨兰胸口,正中她内心长久以来的死穴,当下她的脸面一阵红一阵白,身子发抖地十分厉害,好似情绪异常激动,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柳馨兰猛地将头首转过,大呼一声道:“够了!我不需要听你教训!”说完一跃身子,从马车驾位下了来,双足踏地,已要自顾自地离去。 叶沐风听得柳馨兰动气欲走,忙从篷里窜身出来,伸手一捞,拉住柳馨兰玉臂,焦急唤道:“馨兰,其实我没想教训妳,我只是关心妳。” 柳馨兰适才给叶沐风说中了要害,只觉又是惭愧又是气恼,恨不得从他面前立即消失,于是挥臂一甩,当下挣脱了叶沐风握来之手,呼道:“我这卑鄙肮脏的女骗徒,不劳你这尊贵清高的少爷关心!”说罢头也不回,踏步前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