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请不要伤害我 第8章

校艺术节当日，学校租用了一个电影院，全校师生还有一些外校的师生全聚到这里，规模也算空前了。 早晨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特意换上了芷茗买给我的那套荷叶翻领雪纺大衣，头发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鞋子是粉红色的筒靴。看上去很漂亮，最令我满意的是，我有了一点出类拔萃的味道。 芷茗很少用化妆品，我知道到附近的一家化妆品店，买了点简单的东西，让售货小姐替我涂抹上。 售货小姐嘴甜，一边弄，一边恰如其分地恭维：“哟，真多好美啊。” 我不搭茬，她不管这个，继续似问非问地说：“今天演出节目吧？” “你怎么知道？”我反问。 她说：“那还用问，瞧你这气质，多英姿飒爽啊。” 呵呵，她用词不当吧？ 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达成了目的。 待一切妥当后，我给枫宁挂了电话，约她一起到电影院。 枫宁今天也很漂亮，也是白色的大衣，头上扎了蝴蝶结，粉红色筒靴。 枫宁见到我，一下子蹦了起来，蹦蹦跳跳地绕着我转了几圈，她惊讶地说：“姐姐，你真的太漂亮了。” 然后她歪了一下脑袋，说：“不对，不是漂亮。” “那是什么？” “是——”她想想，“是自信。” “不对，也不全是自信。”她再次斟酌一下，说。“感觉，比自信的程度要高。是，是自我。姐姐，你知道不，从前的那少了自我，也没有张扬。今天不一样，这些东西你全有了。” 自我和张扬，我是有的。这是，我把那些对于我来讲还比较奢侈的东西悄悄隐藏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让奢侈不再奢侈。从今天开始，来一场春雨吧，让心中的种子喷薄欲出。 我和枫宁手拉手走进电影院，肩并肩坐在椅子上。好多人把视线和羡慕投注过来，因为今天真的很光彩照人。 枫宁有节目，要到后台准备，临走时她问：“知道我的节目是第几个吗？” “第十一个。”当然知道了，原计划她的节目放在第一个，后来邹娜同学校商议，决定把枫宁的钢琴弹奏定为压轴戏，放在了中场，第十一个。 “恩，我那先过去了。”她脱下大衣，连同包包一同放到了座椅，“等我弹奏完了，就过来。” 枫宁离开，我也偷偷溜走了。 我去了化妆间。枫宁不会化妆，乔莎她肯定会化妆。当我把脑袋往化妆间里一探，就让乔莎瞧见了，她掷地有声喊：“秋静，你干什么？” 我缓步走进化妆间，走到她身前，小声说：“我看看，你有什么衣服和东西需要我拿吗？” “当然有了。”她充满敌意地上下打量我，今天的我很风光，这令她很不舒服，心中毕集了好学怨气。她把自己的粉色小包递给我，“喏，这个你先拿着，一会把里面的背景音乐光盘送到送过去。” “你干嘛自己不送？” 我刚说完，她的脸色就沉下来。 “顶嘴，胆子大啦！你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几天，忘啦？” 我不动声色，温顺地接过她的粉色下包就走出了化妆间。 我当然会把光碟送过去了，但是，不会是这张光碟。前天放学的时候，我在天桥附近的光碟一条街上，用乔莎送的风铃换了一张色情光碟，速成淫秽光碟，靡靡之音。 打开小包，里面除了那张背景音乐光碟，还有好多其它光碟。我麻利地把两张光碟对调了。 校节目小组规定，为了避免节目次序的临时变更，需要播放音频的节目要在节目开始的半个小时内，把贴上了节目次序、年级、名字和演员姓名标签的光盘送到音乐棚。 这些程序早就了然于胸，东起手脚并不吃力。 妥当了，我返回座以上欣赏经常的节目。 一个节目是枫宁的，她弹奏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十三分钟的弹奏，高亢震撼的旋律，似乎十三分钟走完了一次浮浮沉沉的生命。 我不懂音乐，听不懂。可我能听出枫宁弹的非常好，她很有灵性，能把自己的情感用音符表现出来，手指轻一下重一下的按键，都隐伏了情绪的宣泄。 弹奏结束了，我依然沉浸在震撼的音符中。第二个，第三个节目走过了，我依然回味在琴声中。 陶醉中，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哆嗦，连忙回头看，是枫宁。她弯着腰，脸上的表情很幸福，她耳语问我说：“弹的好吗？” 当然好了！ 还不等我说，台上的第四个节目开始了。乔莎的歌曲，旋律起—— 全场众人面面相觑，由不解到惊讶，再由惊讶到惊愕，再由惊愕到惊悚，再有惊悚到哄堂大笑。 背景旋律彻底变了味，变成不堪入耳的呻吟，疯狂的靡靡之音。 乔莎满怀信心，意气风发。她的美绝对是惊艳全场，她要用最美的歌喉为惊艳的美添上浓墨重彩。她要让人知道，她不单单美，聪明，而且才艺一流。 …… 等待她的不是风光，而是疯狂。 她绯红的脸渐渐变色，变白，变青，变黑。 她的身体颤抖，众人的哄堂大笑和这靡靡之音中，她吓傻了，一动不动如一尊石雕。 美天鹅变摇身一变成了落汤鸡，乔莎是嚎啕大哭跑出了剧院。 事情真的闹大了，可我一点也不害怕。把事情闹大，这是个赵启军父亲用自己的行动教授给我的精彩一课，相信我比他运用的更加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没什么好惧怕，闹大事情的巨浪退潮之后，如果是一片新大陆，那么我占居它。如果是火山岩浆，那我就坠入其中，肉体焚烧一瞬，也会光芒四射。 邹娜用怀疑的目光审问了我许久，才开口说：“秋静，你究竟闹够了吗。光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惊奇的发现，邹娜居然没有暴跳如雷，她用一种气愤却不带多少敌意的口吻说，“那张光碟明明是你送去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就不知道，光碟是从乔莎包里的，包也是她交给我的，再说了，她的包里有那么多光碟，说不定是她自己给弄乱。”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如果你的父母再不来学校一趟，这事真的不好办。好了，你回教室自习吧，自己反省反省。” 这一次，她居然不撵我走？ 难道，又是枫宁替我平息了祸端。 也许？邹娜同样讨要乔莎，碍于乔莎的家庭背景，她不敢刁难乔莎，我这一招打掉了乔莎全部的傲气，间接替她出了一口气。 芷茗和秋锟协议离婚，协议书上注明，秋静归芷茗抚养，秋允归秋锟抚养。芷茗早早签好了字，秋锟迟迟不肯签这个字。 这个时候，要他们到学校替我收拾残局，怕是缘木求鱼。 秋锟一点也不想离婚，他太爱芷茗，知道芷茗有私生子，知道芷茗同一个男人抱持了这么久的情人暧昧，他还是不忍心离开芷茗。他除了整日借酒消愁，就是打架寻衅。其实，他也很可怜。暴躁的性格，又赶上自己深爱的人背叛自己，他需要发泄，更需要挣扎，酗酒闹事成了他饮鸩止渴的自救。 至于芷茗，她心情也不会好。她深爱的那个男人很风光，身出名门，有妻子，也有孩子，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芷茗，抛弃如今有了的全部呢？ 芷茗很清楚这一点，可情感的漩涡中，谁又能自拔呢？ 芷茗太爱那个男人。她的情感，她的生命，她的全部，只为对那个男人的依赖。 依赖变成了生命的所有，这令芷茗身心疲惫，尽乎崩溃的边缘。 这样的芷茗，如何为我所依靠？ 命运的航帆既将搁浅，搁浅之前，要快一点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很快，如我所预判的那样，乔莎的妈妈终于露面了，她亲自到学校，要替自己的女儿讨个说法。 以乔莎的个性，只有在受到巨大，亦或她无力扛起的耻辱时，她才会让自己的妈妈出面。 这位低调的女士沉稳而大度，雍容华贵却不失简约的精致。她站到我面前，含情脉脉地微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她问：“你就是秋静吧？” 我，失望了！ 她不是我的妈妈，远远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的心就凉了。旋转木马的轻巧和温暖，同这位女士的微笑格格不入。橙色的思念，桔色的味道和甘甜，还有寂静中特殊的等待，绝不是这位女士的色调。 我失望了，转身离开。 她把手轻轻拍到我的肩膀上：“我希望你能和乔莎好好相处！” “你是兴师问罪？” “不是，你误会了。”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她的温柔会感染人情绪，“我来，是替你向你道歉。我清楚自己孩子的个性，她喜欢欺负人，她……” 谁想听她唱高调，我大步流星走开。 一个人的命运自己来抗，一个人的苦也只有自己才会体会。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秋允跑到教室里找我，他说，他改变主意了，要去参加明天那场大型的奥数竞赛。 这个竞赛规模很大，也是秋允梦寐以求的展现自己的擂台。 受到父母离婚的事干扰，秋允才打消了参赛的决心。他的决定让校方颇感遗憾和失望，这参赛资格要一次一次选拔，而我们学校也只有秋允一个人才拿到了决赛资格，也就是明天的奥数竞赛。 我问他为什么，他可不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他煞有介事地说，这个竞赛规模很大，如果拿了第一名，会有机会登台讲话，他可以借此机会说，他喜欢自己的父母不要离婚，希望他们永远恩爱，白头偕老。如果芷茗听见了，说不定会改变离婚的决心。 哦，多么天真的思想啊！多么孩童般的纯真啊！ 也是啊，秋允他也还是个孩子，十三岁的孩子而已。他有资格天真。 在如果父母离婚了，谁跟谁的问题上，秋允说，如果真的离婚了，他让我跟芷茗，他自己跟秋锟。 他说，秋锟不喜欢我，如果我跟了他会遭罪。 如果我和他都跟了芷茗，妈妈一个人怎么能养活两个人。 因此，他心甘情愿地跟了秋锟。 听他说，我的心温暖，也感到可笑。 他真是个孩子，孩子多好啊。孩子什么也不用想，不用管。与此同时，我也替他的命运担心了。秋锟放浪形骸，酗酒闹事，如果一离婚，他越加颓废了，他怎么养秋允。至于芷茗，她的心不在秋允，她的心悉数给了那个男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廿宇。 我问他：“那你怎么不跟舅舅？舅舅对你很好，他想让你做他的儿子。” “舅舅是好，可是，舅舅再也是舅舅，毕竟不是爸爸。” 他说的很认真，因为他的认真，我越加担心他的命运。他最好的归宿既不是芷茗，也不是秋锟，而是舅舅。 参加明天的竞赛，今天下午就要走，离开两天半的时间。临走时，秋允叮嘱说，今天晚上不要回家，到舅舅家里，他跟舅舅舅妈说了，晚上我直接过去就好。 我不会去舅舅家的，我不会哀求任何人。野猫从不会哀求，无论什么境遇也不会。如果哀求了，那么野猫将不再是野猫。如果哀求了，秋静也将不再是秋静。 这么多年，支持我走下去的勇气就是——我是秋静。 如果舅舅主动让我去，我肯定回去。但是舅舅不会主动，因为他很讨要我。 我也不打算到枫宁家，原因只有一个，我不打算欠枫宁太对。欠人家的，总归要还。 廿宇心中选的那个人肯定是我，但是他最终选了乔莎。他欠乔莎太多了，他别无选择。 而最大的可悲是，这个“欠”同“好”是联系在一起的。乔莎对廿宇太好了，正因为这个“好”等同于“欠”，因此他的心和良知不容他抵赖，不容他不认账。 这个是我和廿宇共同的悲剧。 我渐渐意识到一个痛彻心扉的情绪，为了抵御这个悲剧的上演，那只有回避枫宁的好。 我努力用逃避的方式来回避友情亦或这份“好”而带来的不确知的伤痛，我却不知道，生命中第一次灾难如熔岩那样已经沸腾，等待我的坠入，将我焚烧炽烤。而我要逃避或者回避的伤痛，并没有因我的逃避或回避而放弃了对我的烈焚。 回到家的时候，我发现秋锟已经喝的烂醉如泥，倒在房间的床上，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空酒瓶子，而他的身上盖了一张结婚照。 他听到开门声，头不抬眼睛也不睁开，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阵子，然后才平息下来。打起了呼噜。 屋子里一片狼藉，碎酒瓶子，碎玻璃，吊灯碎了，电视剧上裂了个很大的缝。他真的醉了，心醉大于酒醉。我要怎么样，才能平抚他内心的痛苦呢。 秋允说的不错，芷茗真的没有回家，她走了，不知去你哪里。 天渐渐黑了下来，温度也渐渐逼近了一天中的最寒冷点。 窗玻璃碎了，灌堂风很大，地面很潮湿。秋锟本来就喝醉了，再受风一定会感冒、得病。瞧他伤心的样子，我心生怜悯，不忍心见他受罪。 就算秋锟对我再不好，打我、骂完，人家毕竟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有义务照顾他，最起码要替他盖上被子吧。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他的房间，从床上拿过被子，想给他盖上，可他的身体上压了一张他们的结婚照。想了想，决定先把结婚照挪开。他的手紧紧攥着结婚照，如同紧握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我用力晃了三两下，非但没能把结婚照从他手中拿开，反而弄醒了他。 他居然一下子坐起来，张开亮得吓人的大眼睛。大吼：“芷茗，你不要走。芷茗，芷茗，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求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知道他一定是认错人了。因为，我今天穿的衣服恰好是芷茗那天给我买的，而这个款式和颜色的衣服同样是芷茗非常喜欢，且常常穿的衣服。 命运似乎要故意开一个惨烈的玩笑。冥冥之中，命运然我脱胎换骨，一改小时候的丑陋和矮小，我变高了，同芷茗一样高，也变漂亮了。 这不合时宜的改变，毁了我的全部。 我拼命解释，让他看清眼前的人根本不是芷茗。 他根本就不容我解释，从我手里夺过被子，扔到一边，然后把我抱了起来，他的嘴往我的脸上咬。 于是我大喊大叫，奋力挣扎，用胳膊扇他，用脚踹他。这一下子激怒了他。他一下子把我甩到了炕上，摔得我全身散了架子，全身感觉不到一点痛，麻痹，近乎丧失了知觉，脑袋嗡嗡响，眼前金星乱飞。只能听见秋锟还在骂：“骚货，你让别人干，不让我碰。” 接下来，秋锟魔鬼一样，他嚎叫着撕下了我的衣服，还有裤子。 我做了最大的挣扎，可真的无能为力。 屈辱中，是伤口上的一把盐让我明白了一个今天才领悟的真理：一个人同另一个永远都不会一样。 我却天真的幻想同一个我喜欢亦或崇拜的人相同，这个天大的，愚蠢到了不可救药的错误。正是这个错误让我本来具有，且应该好好磨练的本领渐渐退化。我如一条水中的鱼儿，整日羡慕枝头上的鸟儿，拼尽全力让自己有一双翅膀，可以展翅翱翔，终究一天，鱼儿非但没有学会翱翔，反而丧失了游水的本领，命运的结局只有一样：死亡。 …… 我和廿宇不可能一样。他有杀伤力惊人的拳头，他有力大无穷的体能，他用铜头铁臂来抵御击打，从而使自己不会受到伤害。这些东西，我一样也没有。 我和枫宁就更不可能一样了。枫宁是严冬里的腊梅，她的高贵和威严是寒风裂雪无力侵袭的。枫宁是池塘中的荷莲，用她的高洁和纯净警告污浊，她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凉，莫要逼近，不然会冻伤你。 我什么也不是，只能在混浊中饱经狂风暴雨和严寒酷暑的相逼。 不过，这并不迟啊，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生命还没有终结，秋静不会腐而不败，堕而不落。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会过去。 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 再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也不让自己记得。 我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因为这已经无所谓，已经很苍白，很无力，甚至很渺小。 我到卫生间用淋浴狠狠地把自己冲洗，当我把自己梳洗完毕，再穿好衣服，还是芷茗买给我的那件衣服。 妥当后，我重新走进秋锟的房间，他依然鼾声如雷，死了一样大睡。 他的脑袋对着床头，床头的梳妆台上放了几个苹果，还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刃很锋利。 我走近床头，缓缓而沉重地拿起水果刀。手持水果刀在秋锟的床前绕了好几圈，然后，我面向床铺，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血淋到床上，淋到被褥上，淋到地面。 再然后，把水果刀连同那几个苹果一同摔到地上。 这样大家都不会太尴尬，给彼此一个可以大大方方走下的台阶，这样不是很好嘛？ 真的很好！ 这样蛮好，谁也不欠谁了。不然，人家秋锟凭什么要养活我十三年，凭什么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因此说我不哭，也不恨谁。相反，我的心情别提多好了。 天一亮我就走出了房门，风吹到身上清爽了许多。 我爬到一颗大树上，远离地面的所有，在树上看还是很混沌的天空，天空是混浊的蓝色，还有那么一点白。我们美术课本上的油画就是这样的色调，起初，我还以为那个画家的水平太差了，画得太难看了。原来，许许多多难看的东西，它很真实很真实。只是，有些人看见了，有些人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