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为民缓缓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的状况,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索立身上。此时整个病房里,除去那个小护士,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停留在宋为民这里。索立和宋为民四目对视的一瞬间,突然有种非常强烈的既视感充满他的大脑,时空仿佛和索立开了个玩笑,他好像在何时何地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无论是病房里的陈设,宋为民的脸,抑或是房间中宋文慧、文慧妈、小护士、姚路明还有姚玲站的位置,这一切的一切全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似曾相识。 索立只觉得那种感觉比前日自己大梦初醒“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时来得还要荒诞怪异几分。他赶紧将视线从宋为民的双眼移到了一旁的窗户。 “爸,您醒了?”宋文慧赶紧走到病床前,“吵到您了吧?” “来,你跟我出来,我们出去说。”文慧妈不等宋为民说话,挟着小护士走出了病房,小护士刚才还在愣神,也没反应过来,就被文慧妈连推带搡的“请”出病房。姚路明也抱起小玲玲跟着文慧妈出了病房。此刻屋子里只剩下了宋为民和他的孩子们。 宋为民没顾得上回应宋文慧的关切,只是有气无力地问道: “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他就是文秀弟弟啊!”宋文慧拾起病床床头柜子上的毛巾,帮宋为民擦了擦脸。 “是吗?”宋为民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不过很快这种光芒就消失不见了,“你去忙你的吧,我……” “知道了。”宋文慧看了一眼爸爸,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放下手中的毛巾也出了病房。 眼下只剩下了索立和宋为民爷俩,索立原本也打算走出病房,不过他没好意思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索立心想,算了,既然来了,跟这个老人说明白再走吧。 “老人家,其实我不是……”索立张开嘴,却不知道怎么说好,“其实我只是来看看您的,您看您得了这么重的病……” 宋为民从被子里伸出那只没有插着针管的手冲着索立轻轻摆了摆。 “年轻人,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说完宋为民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这个女儿女婿啊,以为他们开了个小公司,在社会上就能呼风唤雨了。” 宋为民说到这轻轻地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是他们雇你来的吧?跟你说只要冒充一下我的儿子就能拿到钱。” “这个…”索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如果说是被他们雇来的,可事实上不是这样,如果说不是被他们雇来的,那么自己来这里干嘛啊?自己和眼前这个奄奄一息,堪堪废命的老头子难道真的是父子?不会的,索立此刻又肯定了一遍,绝对没有这层关系,如果真的是父子,那么妈妈应该早就会对自己实话实说,毕竟索立已经二十四岁了,是一个可以接受任何事实而不会莽撞冲动的年纪了。 “没关系,年轻人,不管怎么说,你能来看看我很好。”宋为民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两只肿起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与之相比,嘴唇却像霜一样的白,“你可能也听说了一些,我得了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前天切除完肿瘤以后,昨天说是扩散了,做过一次化疗。哼,这帮庸医,说是手术用微创技术,不开刀,我看还不如以前那样直接切开肺把肿瘤割出来彻底,技术是进步了,可是人却退步了。哎,也该着我这命……” “您别这么想,您一定会好起来的!”索立听说过肺癌这种病,在他印象里肺癌应该是最好治的癌症,许多人只要做过手术基本上就可以恢复正常了,但是眼前的老人家却是这么的不幸。索立也听说过化疗,这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到最后没办法的治疗办法,他只希望眼前的宋为民能够挨过放射性同位素的折磨,赶快好起来。 “呵呵,人都这么大岁数了,好不好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宋为民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叹了一口气,又抬起脑袋对索立说道,“年轻人,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今天在这儿能碰见你也是缘分,你愿意听我讲个我从前的故事吗?” 索立默默地点了点头,宋为民示意索立坐在刚才文慧妈坐着的那个椅子上面,之后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开始了一段往事的叙述。 “那一年,也是刚刚过完春节,天气却要比现在冷得多。我骑着自行车从半导体配件厂下班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每天下班都要走的胡同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姑娘。她看起来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却很标致。我现在还能记起来她那时候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呢子大衣,梳着一头整齐的短发,脚上还穿着一双黑色的矮梆黑皮鞋。 “起初我只看到她的侧脸,她当时是在蹲下来检查她的自行车,可能是她的自行车出了什么毛病。当时虽然是下午五点多,但是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本来没想停下车来帮他,现在想想,当时我要是就那么走掉不回头就好了。但是当时我骑着车经过她身边,她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脸。 “她长得太像我的梦中情人‘施帕莉莎’了,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那个阿尔巴尼亚的演员本人到了中国。你一定想问我谁是‘施帕莉莎’,她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里面的一个共产党联络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的这个电影,第一次看我就深深地爱上了电影里的这个姑娘。年轻时候的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够亲眼见到‘施帕莉莎’,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可谁知道就是那么巧,我就在每天下班必须经过的小胡同里看见了和我年轻时候的梦中情人长得如此相像的姑娘,就是这一眼,让我捏下了自行车的车闸。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结了婚,闺女都已经有五岁大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支上车架子转身走向那个姑娘的时候,一种向往着美好的少年情怀,不,不,应该是一种谈恋爱当中男人想要得到女人的那种感觉在我心里乱撞。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望着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纯真质朴,我一时意识模糊,竟然开口对她说‘消灭法西斯!’。刚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望着那个姑娘的脸,她满脸都是疑惑地在那里发愣。我怕我这一时的冒失断送掉我和她相识的机会,但是……” 说到这里宋为民停了一下,他的嘴角不停地抽动,过了一会儿,宋为民忽然开心地笑了笑,那表情看起来幸福极了,同时他的脸上也泛起了几分红晕。 “但是她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就笑了,回了我一句‘胜利属于人民!’。你知道吗?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真正的最幸福的时刻,什么结婚生子,事业晋升,与这一刻相比都不值一提!嗯,不值一提!我当时真的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我怕是我在做梦。但是掐了掐也没觉得疼,直到那个姑娘问我会不会修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 “年轻人,你知道不知道当一个你梦寐以求的女人有着与你同样回忆,你和她好像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语言的时候,你对她的那种向往有多么强烈!我一时半刻无法按捺住这种强烈的向往,于是那个姑娘说要修车,我就帮她修车,她要星星,我就去给她摘星星,她要月亮,我就登上珠穆朗玛峰给她够月亮!她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他。 “然后我们算是认识了,我带着她找到一个修车的摊子,修车的师傅帮她把扎掉的车内胎补了补,又给她换了一个新的车外带。她说没想到这么容易,早知道她自己也能来修修。我赶紧给她解释说这是两回事,如果她自己来修车被人骗了怎么办。她也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问我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说她只是想谢谢我而已。 “有时候事情往往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在当时,没有你们现在这么开放,但帝城这里也不是特别封建,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如果男女在一起吃个饭,是同事关系还好,如果不是同事,那么如果被熟人看到了还是要在背后风言风语的,你懂吧?我虽然不断告诫自己不应该背着妻子去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吃饭,但是我又不想叫上她和我闺女一起来。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就由着自己一时莽撞,和这个‘施帕莉莎’一起走进了一家西餐厅。” 说到这里,宋为民干嗽了两声,看看索立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到一半,他突然做了个叫索立靠过来的手势。 “年轻人,你有没有烟啊?给我一颗。”宋为民对着慌忙探过身来的索立小声说道。 “我不抽烟啊。”索立立刻明白了宋为民的意思,但可惜索立的确从来不吸烟,他只觉得宋为民现在得了肺癌还这么嗜烟如命,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唉,算啦算啦。”宋为民失望地叹了叹气,又开始了述说。 “打从我帮助那个姑娘修她的自行车起,我走在她旁边就能闻见她身上有一股香味儿,修完车以后我就跟着她走到大街上,她说她最喜欢吃西餐,我就和她一起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西餐馆,当时没有什么‘麦当劳’‘肯德基’这种快餐店,想要吃‘面包’‘沙拉’‘烤牛排’的话,在国都帝城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虽然钱我是带够了,但是我怕饭票没带够,我就跟他说要回单位拿点饭票,她笑我太土了,她说吃西餐用不着这些东西。 “我就这样跟着她来到了一个叫‘马克大叔’的西餐厅,我虽然以前也听说过西餐,不就是外国人吃的饭么,但是从来没吃过。进来以后我们俩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就开始点。我也不会点,她点什么我就吃什么。过一会,服务员把菜上齐了,她开始耐心教我怎么用刀和叉子吃盘子里食物,吃的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她那用心教我的可爱模样还有她身上的香味。 “我还记得当时那个餐厅里的人很多,不是当官的就是外国人,唯独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工人阶级的同志,在整个屋子里好像很扎眼。但她倒是挺高兴,我们一起边吃边聊天,她告诉我她今年二十六岁,以前也结过婚,但是被婆婆休出了家门。我很好奇,为什么是她的婆婆把她休出来的,国家都已经解放了这么久,明明应该是她丈夫才能够和她提出离婚啊。于是我就问了她,谁知道我们原本是闲聊家常的,结果我这么一问,就把她给问哭了。 “我当时心里慌乱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她给问哭了,于是赶紧向她道歉,她当时哭得很凶,我原本以为这下整个餐馆的人都应该凑过来看热闹,我的脸都会丢光了,谁知道来这里吃西餐的人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继续吃着自己的聊着自己的,唉,就跟现在的年轻人差不多,大家都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了,呵呵,社会进步了嘛。 “那天她哭了有半个小时,搞得我什么也没吃下去,一直在劝她。后来天也晚了,我也不敢再这么耽搁下去,准备付账之后送她回家之后我也赶快回家。但是结账的时候,她抢着把钱付清了,我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时间来不及在付账问题上纠结了,如果我过了九点都还没到家,估计我老婆会闹到单位去找我。我和她出来之后,就准备送她回家。 “结账时候几句寒暄,我和她就算是认识了,她听说我有一个女儿,就问我女儿多大了,乖不乖,我告诉她我女儿五岁了,还挺乖的。结果一出餐馆的门,她就吵着闹着要坐在我自行车后座上,然后让我骑车带着她回家,就像我带着自己女儿出去玩那样。我就问她说那你的自行车呢?怎么办。她说明天再过来取。我拗不过她,回家又不能太晚,只好同意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双手静静的搂在我的腰间,不停地向我问东问西,让我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恋人之间的幸福。我当时真的后悔这么早就娶了媳妇,甚至有那么一时半刻的,我想过离婚。虽然说这个姑娘曾经结过一次婚,但是我不在乎,那时候我就想,她是我的‘施帕莉莎’,是上天让我遇见她的。我送她回到她家以后,和她恋恋不舍地告别,那时候没有双休日,一周工作六天,我和她约好选下个星期日放假的时间陪她出去玩儿一天。然后我就踏上车飞快地蹬回了家。 “这就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唉,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今年都二十四岁了。” “哎?”索立听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冷战,对啊,不管是宋文慧,姚路明,还是眼前的宋为民,怎么都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