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逆流成河的季节 第2章

强子原名宋亦一，我惊奇农村来的娃子居然拥有这么怪异的名字。 强子来那天天上下着雨，整个操场湿漉漉的，像是当年红军过过的草地，所有学生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跑着，唯有一个男生不紧不慢地好像是在雨中漫步，于是我多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 “没看你！” “那你看啥？” “我看那顶上学校的名字。”我把视线放远到校门口的上空，几个红色的大字像是在太阳里蘸过一般，有种烫人的鲜艳。 “你也是这学校的？”男生漫不经心地问我。我说是。 后来我才知道那男生叫宋亦一，外号强子。 至于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所郊外学校，原因不是一个秘密。 良禽择木而栖，虽然我算不上什么良禽，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禽类，但钟灵毓秀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拿出《名校风采展示录》，我仔细翻了起来，说是风采展示，实则名副其实地做广告，书上全是吹嘘学校的台词，前面一页上的××中学说自己的升学率高达80%，接下来的一页就后来居上，将升学率瞬间提升到90%，为表谦虚，其不再动用“高达”两个字眼，可能是觉得那90%的升学率实在太低，上不了台面，故低调而为之，再后一页的×××中学更是夸张，升学率如春后服了催生素的竹笋一样狂飙至99%，料想那残余1%的学生一定是在考试时忘了带笔或是太过于自信而没有在白花花的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大名，拟或是求胜心切而填错了机读卡，不然以该校如此良好的学习氛围和庞大的教学气势，是绝不可能有人落榜的，除非他们想借此来推翻“近朱者赤”的古训。 后面的学校见之前的同僚来势如此凶猛，再也不能在数字上做文章，于是不得不“分道扬镳”地改做了引例。一般说来还是举例来得更为实在，更能使人信服，就像现在代言化妆品的明星：脸蛋一变，台上一站，引得台下无数观众自觉掏包千千万。××中学声称自己去年有五十人上了清华，×××中学扬言自己往届有六十人上了北大，我又仔细看了几遍，在确保自己的眼睛没出任何故障后终于得出了结论：清华估计是“清水园职业技术华人学院”的缩写，而北大则极有可能是“北方专职培训大学”的简称。 我问强子为什么选择这所学校。 “学费便宜呗！”强子笑，“我们那里种红薯，一斤两毛钱，省一百的学费就可以少干一块田的农活儿了！” 班上的人都对强子投来异样的目光，特别是副班长小琴，小琴说：“强子，进了我们班你就不只是代表一个人了。” “那还代表啥？”强子睁大双眼，像小琴说得他不是一个人一样。 小琴摊开右手将所有同学一览掌中：“你还代表我们整个班级的形象！” 然后强子笑：“我明天就去把头发理一理。” 强子不理头发还好，至少还认得出来是个人，后来强子回来一进门就把所有的室友都吓住了。 听见敲门声，文竹首先开了门：“你找谁？” “竹子！老子你都认不出来了？” “你是？”文竹很迷茫。 直到看到那双打着补丁的黄土胶鞋，大家才轻微地猜测那是不是强子。 “就是老子！”强子大声大气，“这个头型好看不？” “多少钱？”马天翔摸了摸强子的脑袋。 强子说三块。 我笑：“那可是十五斤红薯呀！难怪看起来那么沉！” “那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有分量了哦！那我这个钱花得就值当了哟！”强子起先还犹豫的脸上一下刻满了深刻的坚定。 虽然我们认为不咋的，但只要强子高兴，我们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又何必在乎别人错误的眼光呢？老是被别人左右的人成不了大事，所以后来强子成了学校的名人。 强子的潜力大家有目共睹，他在开学下雨那天的表现就让我刮目相看。 前面说过，开学那天，天上下着好大的雨。 “你是高一新生？”我无心地问了一句，然后强子反问我是不是，我说是，强子就高兴起来：“哈哈！我正愁找不到交钱的地方呢！快带我去！” 转了一大圈，我俩也没找到招生办公室，不想让额头上汗水（雨水）白流的内心想法让我们一次次鼓足继续下去的勇气，但坚持并不等同于成功，做了半个多小时的无用功后，我和强子还是没有瞧见办公室的一点人影儿。 走到校门处，左边一块鲜活的指示牌让我将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牌子上面正大光明地写着：招生处。三个显眼的大字膘肥体壮，后面一个红色的箭头艳丽无比，像极了一柄从火炉里烧出来的红彤彤的利剑。顺势看去，我才发现那里真的有一间白色外墙办公室，周身湿湿的白，像是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一般。 “原来在这里，看你还跑！”强子一大步跨过去，仿佛是真怕那办公室会飞跑掉一样。 “报告！”我刚一出声，旁边的强子便愣住了：“你有熟人？” 里面一女工作人员将我和强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叫我们进去，强子扯着我的衣服小声道：“想不到你还有娘家人在这学校！” “缴费？那边！”女工作人员抬起右手指示我和强子。 “哦，谢谢！”我朝她指定的方向走过去，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位胖胖的男士，戴个金丝眼镜，头发稍显直立，和那满脸堆砌的横肉完美地配合成一个棱角分明的菠萝。 胖男士叼着一根烟，时不时从口中冒出一些据说对身体有着相当危害的烟雾。眼前的景象才总算让我原本紧张的神经舒缓下来，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那个显眼的“禁止吸烟”的标志，由此，我判断他应该就是这里的领导。胖男士胸前挂了一个牌子，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位什么主任。 “就把钱给他？”强子疑惑地看着我，眼里蒸发出不很相信的味道。 我点头。 “缴学费？”胖主任吐出一口烟，说话不紧不慢，很显悠闲，犹如坐在乡间欣赏纯天然田园风景。 然后强子问高一新生入学收多少钱。 “没看我们的资料？”胖主任很惊讶。 “啥资料？”强子问。 胖主任答：“我们学校的宣传手册。” “没看，我听说在这里读书虽然不比大学校好，但收费少，我家没什么钱，所以就只能将就着念念了。” 胖主任斜着瞟了强子一眼，我赶紧拉了拉强子右手。 天边飘过来一朵新鲜的乌云，遮住了投射进室内的大部分光线，胖主任使劲喊了一声“开灯”，然后整个房间就应声亮了起来。 “怎么一下就亮了？”强子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满眼的好奇。 “没见过吧？”胖主任掐掉烟头，吐出一口浓烈的自豪，“我们这里装的是声控灯，不用人拉，只要你一喊，他就亮了。” “那怎么关呢？”强子依然疑惑着。 胖主任显得有了些不耐烦：“那边有开关！” “就是那根线？”强子说着就要走过去试探，被我一把拉住：“我们先把学费交了。” “一人一千五。” “啥！”强子盯着胖主任，两只眼珠肿得比鸵鸟蛋还要大，“咋这么贵！？” “没钱还读啥书？”胖主任将强子从头看到脚。 “读书不就是为了钱？”强子问。 胖主任接着疑惑：“啥？” “哎呀！我说这位小同学，你是不是专门来捣蛋的呀？怎么和教导主任说话呢？”旁边一位女老师开了腔。 我一听“教导主任”四个字，心脏就像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于是我赶紧止住强子：“钱没带够的话我先替你垫着，回头再给我就是。” “你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想趁机讹我？”强子分别鄙视除他在外的现场其他三人。 胖主任摇头，旁边那位老师叹气，我沉默。 最后强子还是想通了：“大不了我读书用功点，以后慢慢捞回来！” 胖主任笑着夸强子懂事将来一定有出息。 “农村的娃子早当家。”女老师笑。 强子笑：“在我们那里，农村的娃子早当嫁。” 出来时，雨差不多停了，一些高浓度的雨珠粘在树叶上，黏黏的半天掉不下来。 强子趁我不备，冲着一棵树子一脚上去，然后快速跑开，留我在原地受了被动的浇灌。 看着我似落汤鸡的糟蹋样，强子笑得合不拢嘴：“嘎嘎嘎，嘎嘎嘎，我是整人的大行家，天不怕来地不怕，裤子掉了也没啥！” 我大骂强子你他妈的欠打。然后我惊异自己竟然第一次开口说了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