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奈良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不过一夜光景,漫山苍翠深幽的林海尽被裹成一团素白,放眼望去一片茫茫,仿佛就此把人间冲天而起的怨戾之气都尽数埋葬了一般。 四十九院西南侧一间山伏房的回廊前站着一位年轻人,他只批了一件直裰,倚靠着廊柱似乎在望着雪景发呆。 有清扫院落的小沙弥拿了扫帚往回廊前走,准备扫出一条进出的小径,却被一位中年武士拦下。武士摆手示意小沙弥离开,转身径直向年轻人走去。 “元造,怎么出来也不多穿件衣服,你的身子还未大好,再着凉了可怎么好。” 中年武士唤着年轻人的表字,将手里的棉服披在他身上,责备的话语中却满含着浓浓的关心与慈爱。 “隆丰叔叔,您看这初雪下得真好。我这几日躺得乏了,正想着略微看看这雪景就回房,谁知一看就转不开了眼,竟也不觉得身上冷了。” 年轻人拢了拢棉服的前襟,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显然心情极好。这二人正是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 原来那日藤原从甲贺两位特忍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强撑着一口气在山林中奔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昏迷在一处山谷里,当他醒来的时候身处一座小小的茅屋之中,身边守候的正是先行逃走的隆丰广义。 隆丰广义伤势虽重,却全是皮肉之伤,而藤原小次郎连续使用“霸刀”,之后又狂奔数里,已经伤及了肺腑,比起隆丰广义却是严重了更多。 两人均已无再战之力,又生怕被甲贺忍者再次找到,万一如此恐怕再难逃出生天。仔细商议斟酌之后,隆丰广义带着藤原小次郎连夜离开山民居住的小茅屋,趁着茫茫夜色向着伊贺四十九院的方向潜逃。 也许是菩萨保佑的缘故,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十天才回到伊贺四十九院,而这一路竟然没有再被忍者追杀过。 伊贺宝山看到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重伤而回,并没有详细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吩咐将西南侧的山扶房收拾了一间出来,一应衣食药草供应着,将两人安顿了下来。 藤原小次郎和隆丰广义一前一后走进房间,隆丰广义回手拉上了纸门,将凛冽寒风挡在了房门之外。 房间内燃着一个炭盆,藤原小次郎伤了心脉,又一路逃亡没有好好休息,饶是他体魄强健异于常人,又卧床静养了许久,伤势还是没有太大的起色。往年冬日里,他可以只着单衣在漫天风雪中持刀伫立半个时辰不动不摇,如今却必须要燃起炭盆取暖,今时彼日之不同着实令人唏嘘。 有沙弥为二人送来斋饭,不过一碗米饭加豆腐味增汤,配上几样或凉拌或清煮的山野蔬菜。 藤原小次郎夹了一筷子野菜入口,笑着说道:“这山野蔬菜虽然味道苦涩,确是清喉爽口。这些日子不沾荤腥,好像真把一肚子腌臜污秽清了个干净。” 语毕略一停顿,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自嘲和无奈道:“想我藤原小次郎烂命一条,竟能引得伊贺甲贺争夺不休,实在是……呵呵。” 隆丰广义看着藤原小次郎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斋饭,心知他对伊贺宝山失望已极,又挂心着被困甲贺生死未卜的伊贺娜娜,再加上自己伤势不见好转,竟是生出了几分英雄末路的悲凉,如若这份情绪郁结不发,恐怕眼前这惊才艳绝的天才青年会就此凋落。 隆丰广义心下着急,忍不住劝慰道:“元造,当年你只有八岁的时候,就能将天下大势分析得十之八九,你能文能武多智近妖,一身谋略见识不在你父亲藤甲先生之下。我一直觉得你是注定要在这乱世大放异彩之人,可不能因为一时气短伤怀,就忘了当初你立下的宏伟誓愿,你可是要追求武道至尊至强的。” 藤原小次郎拨拉着碗里的米粒,没了进食的胃口,索性将筷子一放,斜斜倚坐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神一时幽深起来。 “隆丰叔叔,你可知道我给自己取表字为元造的意思?” 隆丰广义几口吃完斋饭,将碗筷放到一边,擦了擦嘴才说道:“若我猜得不错,想必与毛利元就大人有关。” 藤原小次郎一笑,隆丰广义并非愚钝之人,他只是有点愚忠,跳出忠义的圈子之后还是很能看清一些事实的。 “没错,毛利元就当年许诺我父亲给我一场造化,累得我父血溅沙场,其后就将我扔给隆丰叔叔您,不闻不问。我以十岁稚龄流浪各国更是拜他的嫉妒与忌惮所赐,更难说我父亲的惨死背后会没有他毛利元就的影子。毛利元就确是赐我了一场‘造化’,我给自己取名元造就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场‘造化’之恩。” 藤原小次郎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却透着剔骨刀锋一般的冰寒冷锐,隆丰广义听了禁不住脊背一阵发凉。 “元造,我知道你身负血海深仇,但是你现在伤情未愈,报仇之事还是要徐徐图之,不能莽撞啊。” “隆丰叔叔,你别紧藤田阁老,我就是再天纵奇才,也不能以一己之力与毛利元造对抗,这种以卵击石自取灭亡的蠢事儿不是我藤原小次郎会做的,我只是在想今后该要何去何从。” 藤原小次郎“噗嗤”一笑,虽然隆丰广义知他甚深,却还是说出这种话语,显然是对他极为关心,以致于失了方寸,想到这里,一股暖流在胸口缓缓升起,本已透着寒气的四肢竟然也慢慢温暖了起来。 “哎,看我,真是糊涂了。那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呢。”隆丰广义一拍脑门,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接下来自然是先养好伤,趁这个时间把伊贺四十九院收藏的武功秘籍都烂熟于心,就算我现在因伤不能修习,日后离开伊贺必然也少不了修行、战斗,到时候再印证揣摩也不迟。” 藤原小次郎一边说着,一边取过屋角边的茶具。他养伤的这些时日里因为不能习武,无聊之下就跟着寺院里的茶道师傅学习茶道,谁知竟是痴迷了进去,每日必要泡上几杯清茶。 藤原小次郎天赋极高,不过短短几月,茶道功夫已是隐隐有超越师傅的迹象。他泡出的茶水清冽甘醇,回味悠长,一品再品而口感截然不同,茶道师傅对此赞不绝口,隆丰广义更是每日必要讨来一杯喝喝。 “怎么,你要离开伊贺?难道你不打算救伊贺娜娜了?”藤原小次郎的话让隆丰广义一愣,他没想到藤原小次郎为了能来到伊贺四十九院经历了十几年的生死磨练,居然这么轻易就要离开。 藤原小次郎并未急着答话,只是专注于手边的动作。点炭、煮水,用茶匙取少许碾磨得极碎的绿茶粉倒入茶碗中,水沸后冲置茶碗三分之一略少处,然后用圆竹刷快速搅动起茶水呈浓沫状。 藤原小次郎神情极为放松,手下动作简洁利落,却又飘逸不羁。他将茶碗放在隆丰广义面前,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隆丰广义一看二闻之后,将茶碗转了三转,才轻轻品了一口,顿时赞道:“恩,苦而不涩,甘醇丰厚,元造,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藤原小次郎看着隆丰广义微眯双眼,一副异常满足的表情又连啜几口茶水之后,方才缓缓说道:“娜娜我自然要救,但是指望伊贺四十九院是没可能的,伊贺宝山这老和尚若真有心,人早就救回来了。我来四十九院也不过是为了天下武学,反正我有伤在身边养伤边翻阅就是了。伊贺甲贺都对我有所图而无真心,比较之下伊贺更是我救出娜娜的阻力,如此我又为何还要留在伊贺。只是甲贺我也不能去,一个如狼,一个似虎,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织田信长!” 隆丰广义大惊失色,连忙站起身拉开纸门四处瞧了瞧,见四下无人才又拉上纸门,压低了声音责备地说:“元造,隔墙有耳,你这是怎么了。” “隆丰叔叔,放心吧,说话之前我已经留意过周围的动静了,即便是特忍,也别想瞒了我的耳目潜伏在我身边。”藤原小次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安慰着隆丰广义。 隆丰广义自然知道凭着藤原小次郎现在的修为,是有说出这种话的资本的,当下安心了不少,又继续说道:“如此,你便安心养伤吧,之后我就随你去投奔织田信长。” “不,隆丰叔叔,这次你不能跟着我。”藤原小次郎给了满眼疑问的隆丰广义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次,我希望隆丰叔叔您能去投奔上杉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