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正当春初,荆北一处边郊野地,过午气候转凉,天空中飘起了绵绵毛雨,好似满天细针一般地密密斜落,雾气如烟,瀰漫得整个背景灰灰蒙蒙地,不论远山近林,皆同罩上了一重薄纱般,化为模糊不清的影子,迷迷茫茫中,天地连成一片、山水时隐时现,虚虚渺渺、若有似无,竟同幻境一般…… 此时,远处忽有一阵纷乱错综的马蹄声响起,由远至近、渐发清晰,其中不时夹杂了几句人语声,以及一鞭又一鞭的挞马声,一同介入了眼前这幅如幻景致中,并扰乱了原先清脆有律的叮咚雨响。 未几,一行人马现身彼端,跟着半刻不停地奔驰而过。 马上人,身着油布雨衣,任由雨点滴答滴答地击在身上,迎面不断射至的雨水浸湿了额发,沾落地满面皆是水迹;人下马,踏土扬蹄,沿踩过一处处的积雨,足下哗啦哗啦地,连连溅起了一道道水花,挟带着泥壤一同上洒,染污了一匹匹骏马腿上,那原先无杂的毛色。 一时间,雨击声、鞭马声、蹄踏声、溅水声,间杂着马上骑者的一句句催促呼喝声,交响于眼前这一幕薄纱轻罩、苍雾接天的景致中,惊扰了原先的恬适安逸,替此一远华而得闲、如离世以自处一般的悠悠林野,没由地添增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一种危险的感觉。 这队行路匆匆的人马,为首者有二,皆是年岁三十六、七左右的中年男子。 行于右者,身材略呈高瘦,肩背结实直挺,任由坐下白毛骏马连连迈着飞步,上身依旧稳立如山,气宇甚是不凡,一袭铜色锦衣内着于黄布雨衣下,五官端正,脸容形貌颇具儒士之雅,然唇上蓄留着一抹不甚浓密的胡子、额上间露出几撇似银带白的发丝,却又替其增添了一种沧桑的感觉、亦或说是智慧的象征,但见他面态沉凝、目透神光,一身上下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然双唇紧合、两眉轻锁,持握着疆绳的掌指时而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着,似是内心正紧挂着什么事儿,因而有些思虑忡忡。 此一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今武林盟主,亦是“天下第一庄”的叶家庄主,叶守正。 行于左者,身高中等,肩阔臂实,雨衣下覆一套淡蓝长装,贴身包裹着他那精壮的体格,面宽眉浓、脸骨有稜,双颊上虽疏生了几处黑点凹疤,可鼻挺如峰、目圆如珠,整个看上去倒也英武风发,此时他一手单持着缰绳、一手连抽着马鞭,口中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呼喝着促马急蹄声,两目郁郁、容态中尽露忧色,显是心头正不知为了什么事儿,焦急赶时地紧。 他是当今中原名门,人称“三州大派”之飞霜门的门主,何非孟。 二大掌门领队赶路之间,前头忽地卷起了一阵强风,吹散了原先盘据着的一片轻烟大雾,也替原本迷离朦胧的前景,开明了一条较为清晰的视径,于是百里以外的一处耸立山头,这时也远远地现出了些形影来,苍绿深青,甚是醒目。 但见何非孟原本手上扬着的鞭子,突然间顿下了,他先定睛瞧了瞧远处那座露首山头,跟着扬臂前伸,遥指前山,侧望向叶守正说道:“叶盟主!是那儿了!我大哥受信赴约的地点,便是位于眼前那座刑山山腰处!” 叶守正听闻,点头应了一声,跟着高扬一手,朗声宣令道:“后面的人听着,我们目标已经不远,然时间更是紧迫,等会儿咱们快马加鞭,尽上全速朝那山处赶去,能多快有多快,眼下救人为先,便是中途有人落后,我也不会停下等待,大家尽可能全都跟上,听明白了么!” 此一宣令中气甚足,虽是在队伍行进之间发送,也丝毫未被雨响蹄声掩盖,顺利传至了队伍最末,随即便闻众人语声宏亮、整齐一致地接命应答道:“谨遵庄主吩咐!” 但见叶守正轻颔了首,微侧着面向何非孟送语道:“何兄!咱们拼速往前了!”语毕,缰绳一抖,双腿紧夹马腹,口中驾的呼喝一声后,坐下骏马便如通人灵似地,增快了本来已如飞蹄一般的脚步,速如风驰那样地急奔去了,余下众人自也跟随,马鞭连催,好似没命一样地驭骑追了上去。 风速行路间,叶守正一度又抬首望了望眼前青山,心中暗暗自语道:“许斐英许兄……请你务必挺下去……咱们便来了……” 原来这当今武盟之主叶守正,日昨才刚带领一干庄众,于荆郊料理完一批野寇,正欲于今早动身归返时,便在客居红日楼遇上了这飞霜门的门主何非孟,亲访求援。 何非孟上门时焦忧满面,急言道其义兄、亦是昔年曾居中原十杰之首的天外游侠许斐英,亲子许沐风遭人劫走,且该票掳匪并命人留予许斐英一信,相约其即刻前往百里外刑山一会,信中并有留字严限二点:一为许斐英必须孤身而往,二为许斐英必须亲携自身成名绝艺披枫傲霜斩武谱前去,如有违处,其子立杀不活! 许斐英受信之后,立往赴约,而何非孟心忧义兄安危,自不能置身事外,回想日前曾闻叶守正一行正客居于近地红日楼中,也许现下尚未离去,便不再犹豫,直往此处求援而来。 叶守正一听何非孟所述,便知情况紧急,也无余暇去细究这件祸事何来,当下便紧召其同行所有叶家庄众,连同红日楼七位好汉,再加上了何非孟本人,组成一队二十五员的人马,即刻出发上路,急往这荆北邢山方向救援而去,人马行路之间,叶守正这才从旁详闻了何非孟言述此一事件的前后脉络,竟是十分诡异与突然…… 其实那位昔年曾居“十杰之首”的许斐英,不单为何非孟结拜二十余载之义兄,更是泱泱大派飞霜门之上任门主。 那“飞霜门”以一独门奇功玄冰飞霜立业三州、扬威天下,创门已有半百岁月,势力从来不弱。 十五年前,当时仍为少门主之许斐英,窥破了玄机,悟出一门更胜玄冰飞霜之奇学披枫傲霜斩,以此连败天下高手,并与其时另一少杰叶守正,约战于九星山下,二人相斗千招仍难分胜负,但因一者使剑、一者徒手,叶守正自觉占了便宜却未取胜,由此而自承不如,最终并以认败作结。 此战天下尽知,好事者从此便将十位少杰定了序,公认许斐英为十杰之首,而“飞霜门”便因出了许斐英这一个少年奇才,数年之间锋芒大显,几被江湖中人捧上了天,都说下任武林盟主宝位,非由他许斐英赢得不可。 然世事百变,人情又岂会皆如所料? 那许斐英半生不沾女色,偏却在此声势大好之际,与一非属正派出身之女子吕玉蕊墬入情网,后更不顾满门反对、天下人侧目,毅然舍下“飞霜门”门主之位,将之传予义弟何非孟,自己则离门出走,携吕远走天涯,再不眷恋一点儿江湖虚名、再不理会什么些世俗礼法。 从此夫妇二人云游四方,俪影相伴,偶有路遇不平,随兴插手,行得皆是惩恶扶良之事,日久倒也颇有善名,为人所称天外侠侣。 及至十一年前,吕玉蕊产下一子,并为许斐英取名慕枫,夫妇二人一心只望儿子平安长大,莫要沾惹江湖是非,这路见不平而随手管事之举,从此才行得少了。 而“飞霜门”自从走了一个许斐英后,声势大不如前,饶是门业跨三州、桃李遍天下,然于满门数百徒众中,再无一人有如许斐英之资质与气运,由此也再无一人得以悟出奇学披枫傲霜斩奥义,便是新任门主,其义弟何非孟亦不例外。 于是十年下来,“飞霜门”招牌愈不见响,大派光环随之黯淡,何非孟一心振作,有意张旗鸣鼓地,迎回义兄许斐英重掌门舵,奈何吕玉蕊出身可议,并不见容“飞霜门”下,许斐英又爱妻深重,万不可能弃情为名,因而十余年来,何非孟与义兄虽有几次见面联络,可每逢提及“望其返门为主”一事,总是立遭许斐英坚词拒绝,毫无还讨空间,何非孟终也只能悻悻而回。 时至今年春末,又逢何非孟恩师忌日将届,由于飞霜门另有要事撞日,何非孟决定提前十日祭坟,于是二日前带同九员下属,动身直朝荆北出发,往师坟之所在而来,没想路途最末,竟遇许斐英一家三口同路而行,却也是为凭吊而来,原来许斐英师恩未忘、铭心感念,十年来每近恩师忌日,皆会亲携妻小来坟祭祀,不过一家三口总会提前个十天半月前来,以免与同样来拜之“飞霜门”众打上照面,致生尴尬,今年乃因何非孟遇事提前来祭,这才让两方在路上碰到了头。 在此之前,这一对义兄弟已有多年未见,此番意外相遇,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于是祭祀成礼后,何非孟便向许斐英提了心意,希望他二人能够单独前往酒楼一聚,由他作东请客,让兄弟俩尽情痛快地豪饮畅谈,至于嫂子儿子,便由下属替他们安排个地方暂时落脚,待到他俩兄弟兴尽,再送许斐英回头与妻儿碰面。 本来许斐英闻言虽有兴致,却也颇感为难,毕竟飞霜一门看待其妻玉蕊,从来并不友善,这当头却要门众替她及儿子安排歇处,怎么说也有些别扭。 可何非孟一心促成二人聚会,不单面态极为恭敬地,连声征求嫂子同意,当场更是扬手提声、严词下令部属:需得全力护顾许斐英妻小人身安危,倘若他回头见着嫂子与姪儿有任一点毫发损伤,在场九人即刻逐出门下,这飞霜门一派,今后也不用留待了! 但闻义弟如此盛情,许斐英自是难以推却,又见爱妻并不反对,当场便答应了下来,于是兄弟二人同往城里最大酒楼进发,至于妻子玉蕊以及儿子慕枫,便先交由飞霜门众带往另一会馆安置。 入到酒楼后,何非孟便同掌店要了一间上好厢房,以及数罈陈年美酒,其实他兄弟二人皆非贪杯之徒,不过久别重逢,确实别引一股酒兴,于是两兄弟心开意畅、把酒言欢,十分快悦。 待饮至酣处,何非孟又向许斐英重提了回掌门主一事,其实他着意先支开了许斐英妻儿在侧,便是为此目的,否则若容嫂子在场,耳闻了自己向义兄所提主意,便是不即出声反对,当场脸色也定不好看,那么许斐英碍于妻面,自是难以答应。 于是何非孟便出此计,得与许斐英私下成行,他再当面晓以大义,“推波以兄弟之情、助澜以恩师之悔”相信由此说动许斐英之机会,当是大上不少。 谁知话头才起,便见吕玉蕊发了狂似地闯入厢房,两目带血、双肩散发,竟是十足疯样,二人见状大惊,许斐英更是急询爱妻怎致如此。 却闻吕玉蕊凄声惨语,且泣且道:“斐哥,斐哥,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本来我和枫儿,正安处于落脚会馆中,接受飞霜门众的保护与招待,谁知此时……此时忽有一帮三十来人的恶徒闯入,个个身着赤色衣衫、面孔陌生未识,入门后一语也不发,直接便往风儿的所在袭来……你那些师弟……那些飞霜门的一干门众,见状立即就围过身去,拼死保护,可来者不仅人数为多,所使武功更是诡奇莫名,饶是他们九人身手皆属不凡,仍是一一不敌,全数遭到杀害身亡……” 言及于此,吕玉蕊几已溃不成声,哽咽续道:“我已经拼了命,已经穷尽了一身之力,想要去保护儿子……但那些恶徒好大力气,好邪门的功夫,终究是把我使力架开,于是儿子他……风儿他便落入了敌手当中……那群恶徒抢了儿子后,也不多待,只将一封信函扔丢地上,说道若想儿子活命,便将此信交予我的丈夫,也就是斐哥你……他们说完便赶着走了,我拼命扑身上去,想要拼命,却遭贼人击晕在地,终究没能抢回儿子……” 许斐英听至此处,已是揪心万般,当下急自吕玉蕊的收中接过信函,拆封详阅,但见信上并无署名,只有留言明确写着:他许斐英若想儿子活命,需得孤身携带其成名绝技披风傲霜斩武谱,即刻南往刑山所在,寻至山腰处一座荒弃广场前,到时自然有人指引后续,若然许斐英并不遵照,就只管来替儿子收尸! 许斐英读毕信函,不由眉头紧皱,将拳紧握,他虽然不知这帮掳匪幕后,主使为谁,但由信上所述,当也知晓自己此去,定然凶险无比,对方该是看中了他的绝学密笈,想以人质来换,但观这帮恶贼凶残如斯,用心定也极其阴险,便是许斐英真将密笈交了去,是否就能让儿子平安得释,实是难以信任。 许斐英聪明如此,自是料得此点,可他对惟一亲子许慕枫爱逾性命,要他明知儿子落入虎群而不施援救,却是万万不能,因此他心有决定:“我宁可将自己的性命送入虎口,也非要将风儿平安救出不可!” 许斐英心念已定,便当面请托了何非孟留在当地,替其保护其妻,自己将独往“刑山”赴约。 吕玉蕊夫妻情深,听闻此语,说什么也要同去,可许斐英却是厉声喝阻,怎样也不允爱妻同行而去,话到严处,且还怒目斥道:“玉蕊,如此危急关头,妳别再跟我任性!信上已经明定,只准我许斐英一人前往,若是妳执意跟随而来,只怕会害了我们风儿的性命!我不准妳跟着去,怎样都不准允!” 但见丈夫语带严斥,吕玉蕊只有含泪答应。 何非孟一旁见状,便向许斐英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定会护得嫂子平安。 许斐英闻言自是欣慰,面态转为温柔地向妻子道了几句别离后,转身便行,顷刻已是出了楼外,消失于义弟与妻子面前。 当许斐英身形渐远时,吕玉蕊泪便决堤,及至许斐英已走得不见人影时,她更提步直往外奔,显是意欲跟随,何非孟见状一惊,忙跃身来阻,说道:“嫂子,在下亲承兄命,说什么也不能让嫂子涉险而去!” 哪知吕玉蕊心志坚决,竟难撼动,当场便持拿起腰旁短匕,直抵颈旁,喝令何非孟再敢拦她,她便当场自刎! 眼见嫂子以死相逼,何非孟哪还敢阻?只得容吕玉蕊奔出了楼外、随夫而去。 然何非孟心系兄嫂安危,自不能置之不管,当下匆忙赶回了会馆一看,果见一干属下惨死于此,他内心纵然悲愤难当,然眼前情势,实不容再耗时间,但虑他“飞霜门”门下纵有徒众数百,眼下却不及搬兵来救,又想日前曾闻叶盟主一行客居左近,可不失为一及时强援,于是何非孟再不迟疑,紧往那“红日楼”求助而去。 叶守正侠心好义,一闻何非孟上门所求,毫不计较许斐英过往曾在天下英雄面前,败他一场,立时便集招了兵马,一行人直往刑山出发。 这一路上,叶守正听闻了何非孟所述之事件始末,只觉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帮掳匪是何来头,终是推不出个明白,可他思虑反覆,总觉背后内情定不单纯,于是满心忧急、连连驱马赶路,深怕自己去得迟了。 叶守正的内心更怕,许斐英的这一赴约,恐是凶多吉少,毕竟那信函上所述之刑山一处,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吉利的地方,在此之前,已不知曾有多少英魂,葬送于此刑山当中…… 却说此一刑山,一年到头云雾常绕、雨水极丰,春夏二时花草竞长、绿林满山,本该是尘世间难得的一块净地乐土,可百年之前,一位残忍嗜杀的魔头,替这座生机四溢的青山,蒙上了死亡的阴影、更染上了数也不尽的血腥,他在此一刑山山腰处,筑起了一座巍峨大城,内铺一片灰石广场,广场各处纷设下一道道机关,以施加一重重酷刑,用来折磨不幸落入他手中的一个个高手,眼望他们面惨如鬼、耳听他们哀嚎传野,至死方休…… 虽然这已是一百年前的往事,可人们不曾忘记过,那些曾经发生于山中的人伦惨剧,还有那些至死难以瞑目的冤魂,就此之后,人们认为这座山头再不纯净、再不值得赞颂,纵使山中花美依旧、草绿如昔,它却再也宣扬不了生命之美,只会让人们惊恐地联想起了死亡,于是它本来有个美丽的名字,再也没人称呼了,它无辜地背负上了罪孽之名,人们只管叫它刑山…… 荒烟漫漫、岁月辗转,这刑山一地为人所罕近,如今已有过百寒暑,任凭不祥之名加身,它依旧傲然独立,或望长年淋润之雨水,终能替它洗刷掉一点儿浸土的腥血、几声儿遗世的骂名。 可惜,人不由山、山却不能不容贼,百年之后,竟又再逢另一横世邪人,选定此一绿林青山,作为他一场奸谋的上演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