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54章　掳人勒赎

此间之刑山，午后残阳的余暖已慢慢退去，虽然尚未降雨，可从旁飘移而至的云雾，渐渐地在顶处盘绕而聚，空气中泛起了湿冷的气息，似乎预告了即将来临的一场骤雨…… 此时之刑山山腰处，象是还未感受到大雨将袭的威胁一般，仍旧是绿林随风摆、虫鸣满野传的景况，一切都是那样地自然、那样地美妙，正同一幅天造地设的杰作一般，若非仔细盯瞧，实不容易发现在那成片的积土泥壤下，隐埋着此地唯一的一点儿人工痕迹——一条显然罕有人行的碎石幽径。 那条不知多久以前便铺设下的石径，曲曲折折地转绕着山腰而行，一路通往了一座荒弃已有百年之久的孤城，那座孤城四面皆围起了高耸直墙，原先平整的灰色石墙，在岁月的着迹之下，处处是剥落受蚀的凹洞缺角，上有深绿成丛的青苔漫漫爬布，试图将这座大城掩入背景的一片翠绿当中，城南一处开口立着两面厚重铁门，原先看似威武的灰铁颜色，在长年的雨侵之下，不规则地间杂起了多处生锈的棕痕，便同已近残年的老汉，面上点生起的乌斑一样，不仅有些骇人，更透露着昔年光华已逝的凄凉。 这座山中孤城，为凡人所不近地弃置于此荒烟漫草当中，已有数十年岁，却不知是谁，弄断了门前那条缠捆门把已久的粗条鍊子，重新开敞了此一孤城大门，也让门内那片积尘已久的灰石广场，再度与人世接上了轨道。 那片广场成圆形铺建，环着中央一栋无窗石堡，场中四设八处刑台，各有不同机关架置，为当初那位建城之人，专门设计来残杀所俘之人，从前曾有人给这广场起过名字，曰之炼狱，因为所有被绑上刑台的俘虏，都将身受有如坠入地狱一般的苦痛。 后来那位残忍嗜杀的城主死了，这座广场也无人再用以行刑，随着岁月流转，那一处处原先看来狰狞可布的刑具，在多年风雨残侵下，也渐渐变了模样，锈的锈、蚀的蚀、分的分、解的解，究竟那些机关设计，时至今日还有没有作用，也没人能说得准，因为，自从那位魔头死后，就再也没人知道，启动那些机关的方法为何，于是，人们索性将这座孤城大门给加了铁锁，但望从此再也没人利用城内机关作歹害人。 然而，时隔百年，偏又出了一位奸险邪人，将主意动到了这座大城内的机关上头，他不知如何取得了这座孤城的设计蓝图，因而也明了了广场中八座刑台的启动法门，于是他心起了恶念，决定利用此一炼狱广场，遂其掳人勒赎的阴谋计画…… 便在此刻，一个孤挺的身影，正行在刑山山腰处的小径上，来者是个年约三十八、九的男子，面皮干净、长相极为斯文，容颜形貌自有一种名门公子的气质，然其一身装扮却透着一种不与俗同的随性而为，他衣着一袭灰蓝套装，质地显然有些粗糙，颈下襟处开了一个大角，左右各露出了一半结实的胸肌，一头仍呈黑亮的长发略显松散地扎在背后，两侧耳前各垂有几条不受牵制的发束，时而随风飘掠飞扬，别有一种潇洒不羁的特质。 他，正是昔年中原十杰之首，今时人称天外游侠的——许斐英。 然此时，这位本该是清高绝俗、超然物外的天外游侠，眼神深郁、脸容凝重，面上表情却是一点儿也洒脱不起来，只因他十一岁的独子许慕枫，稍早意外地落入了贼人手里，生死难料，而许斐英虽视名利如浮云，却一生重情，当初他接下飞霜门主是为恩情；后来他离门远走是为爱情；此刻他满心忧郁难以自遣，更是为了父子亲情。 就在许斐英沿着石径行至了城前不远处时，面前现出了两排人影，这些人个个身着赤红衣衫，象是卫兵一样地分列两侧，皆是面朝石径地站立着，每一排左右之人，彼此都间隔了一步之长。 许斐英并不停足，依旧迈步直行，待近至队伍前头，左列为首之人忽然有了动作，他身子一转，行至许斐英面前，先是面无表情地看望了许斐英几眼，跟着便以极为平板的声调缓缓说道：“阁下便是许斐英吧，随我来，我们主人已在城内候着。”，说罢，那人便转过身去，沿着石径踏步直行去了。 许斐英也不犹豫，迈步随走了上去，但觉方才那人两目无神，说话语声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竟是一点儿生气也没有，此时随走其后，又见他动作僵硬、步态几同机械一样，更是暗生奇怪，心头不禁一阵疑惑：“这人…怎地如此诡异？” 许斐英随在那人身后一路行去，边走边打量了身旁两排红衫客，只觉他们容貌皆属陌生未识，但由衣着观之，不难想见他们便是掳走自己爱子的同一伙贼人，然说也奇怪，这群贼人明明身形样貌全不相同，可却有一个极不自然的共同之处，便是眼神空洞迷茫，而表情则淡漠木然，但望他们冰冷直挺地站立两侧，许斐英莫名由心底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为什么在这群人身上…我感觉不到一点儿人气？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思量之间，那座百年孤城已经现身眼前，许斐英并不停步，不过紧了紧眉头、握了握双拳，便行过了眼下正大敞着的城门，坚毅地踏入了前方的炼狱广场内。 许斐英随着那位领路人直往东行，最终眼前出现了一处四面皆以石壁环围起，外观成一个大圆柱状矗立着的刑场。但见那位赤衫领路人，在此刑场西面唯一处仅堪一人通过的长形小开口前停下，回过首来，面上依旧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看望向许斐英，口中依旧平板地毫无一点儿起伏的声音冷冷送出道：“进去吧，我们主人，以及你所寻找的人，都在里头。”，说罢，侧身站往一旁，让出了开口留予许斐英通行。 许斐英既为十杰之首，昔年更曾任飞霜门一门之主，眼底见识自不会浅，座落于此刑山的炼狱广场，不祥之名百年流传，许斐英过往虽不曾亲身而至，却早有听闻其名其声，对于场中八座刑台特征，更是心有了解三分，当他远远望见此石壁围成之大圆柱出现前方，脑海中便已浮现了这座刑场那冷血残酷的四字之名——万箭穿心，此刻再闻领路之人言语指示，说道自己亲子以及贼人头子皆在其内，许斐英不由心中一凛，暗想自己一旦入了场内，迎接而来的便是九死难一生的凶险境地，然许斐英爱子情切，此行早已做好豁出了性命也要保全儿子之准备，足下踏伐并不稍停，依旧一步一步地迈入了此万箭穿心场中，许斐英的步履踏得虽沉，却远重不过其胸中那视子过命的满腔父爱…… 但见此刑场内观，是一个镂空圆筒的形状，顶上直接天光、底部片生绿草，四方环围着的高耸石壁上，每隔三尺余距离，便突出了一块约莫二尺见方的小石台，每一石台上皆立着一具冷铁弓，每一铁弓上皆架起了一支银漆箭，箭头或上或下，射角全是对准了刑场中央的同一块地方，每一石台后方并非连着平整壁面，却是接凿了一个个深幽漆黑的孔洞，那些孔洞自外虽然瞧不清楚古怪，却也可以想见里头定有机关，彷彿背后自有一双双无影的黑手，能够时时不歇地将面前这一具具铁弓，源源不绝地补架上一支支飞箭一般。但看这些铁弓直行横列、连排环场，一视而算已有四五百多，倘若弓上箭支连发，确实可以达万箭之数。 至于刑场中央，则设下一处高约三丈的泥砌平台，平台后方一连贴立着十二根长逾五丈的圆铁柱，此时平台上有一个瘦小的人影，一身上下重重环着铁鍊，正被紧紧地绑缚其中一根长铁柱上。 那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的小男孩儿，此时他两目睁得大圆，一对黑亮的眼朣中，正透着两道无比惊恐的目光，面上那张清秀白净的童稚脸蛋儿，也因心中满怀恐惧之故，容态有些儿扭曲，显然感受到极度的痛苦与害怕。 这男孩儿身处之位极为醒目，因而许斐英双足才刚踏入此刑场当中，抬首便已望见了铁柱上那个薄衣瘦弱的身影，也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个被铁鍊紧綑住的男孩儿，正是他的独一爱子——许慕枫，当下不禁脱口唤道：“枫儿！”，这一唤虽仅二字，然声颤语抖，言语间充满了心痛与疼惜。 许慕枫听闻此唤，原先略显扭曲的脸孔，突然间获得了松解，原本惊恐地直视着前方的两目，立时循着声音来源而下视，见着了父亲那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两目泪水霎时间滚滚涌出，边哭边叫道：“爹爹！爹爹！爹爹！” 许慕枫年幼单纯，对于人世险恶了解不深，他的父母有心让其远离江湖是非，是以不曾对其细说过武林之事，以致许慕枫虽然小时便知自己父母身手不凡，二人皆曾为江湖中名动一时的人物，可究竟所谓江湖者，是个什么样性质的地方，许慕枫便毫不明白了。他不懂，为什么今日无端端地，会有一群从来不认识的人，极其突然地把他抓来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并将他粗暴地捆鍊在这样的高处，四周还设下了无数的箭头对准他，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感到莫名的不解、莫名的惊惧，惟一让他能够感觉到安心的，便是他终于见到了他的父亲——一个绝对不会伤害他、也绝对不会让他受伤害的人，于是许慕枫心底涌现了希望之感，禁不住地一再哭喊叫唤着父亲，他却没想着，父亲这一现身，便等同踏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听着儿子的哭唤，许斐英内心不舍更盛，脸容一透慈爱，音声宏亮却语带温柔地回呼道：“枫儿！你别怕！爹爹来了！爹爹便在这儿！爹爹定会救你！” 语毕，许斐英容态化为了一丝严肃，面呈警戒地朝四方望了望，却见不着其余人影在场，于是脸容一沉，扬声威喝道：“抓我儿子、引我过来的人！在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主谋者！我知道你就藏身在附近！我许斐英人已在此，你要的东西也已带到，怎地你还不现身！！”，这一喝声宏气足，传满了整座刑场，当下便闻回声四绕连响，震荡起一阵音波共鸣。 便在此时，远处发出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声响，听似有大石正遭推移一般，许斐英循声而望，见着右前方石壁高约七丈处，一道暗门缓缓地开启，门后现出了一个高壮的身影背壁站立着，瞧那立足高度，已超过了所有箭支射线，显然是个极为安全的置身地方。 许斐英内心暗道：“这人便是主谋了么？早闻刑山炼狱之地，每座刑场内部皆建有精密机关，看来果真属实，如此设计配置，教阴谋者居高临下、居安布危，完全主导先机、占尽来场者便宜！” 但见眼前人身材颇为壮硕，内覆一袭套颈长杉，外披一件豹纹皮裘，好似山野大豪一般地体格与穿着，颜上却罩一副蜡白的面具，不仅完全遮掩住了他的真实脸容，更莫名予人一种阴森毛悚的感觉。 许斐英寻思道：“这人之所以掩藏脸容，只是单纯地想要装神弄鬼而已，抑或是另有目的？” 此时忽闻那位皮裘大汉开了口，以一种嘶哑到不似正常的声音冷笑了几声，跟着便是更为粗哑的声调极难听地送词而出，扯开了破嗓子道：“许斐英！你可来了！教我等得心都烦了！你若再慢个几刻，只怕老子我等地不耐了，随手在一旁杆上这么一拉，你的宝贝儿子身上，便要穿出千百个孔洞啦！”，说话之时，身子略侧，右手半握半举着，朝对一旁壁上一个看似握杆而横立着的东西，作势出施力下拉的模样。 许斐英但见此景，心中一骇，暗道：“据传此万箭穿心场设计，架设有数百弓具，全受同一处机关操控，一触即发、万箭连飞，场中人登时身穿血溅、贯心当场，今日亲临此场，确知所言不假。此处机关虽有百年历史，可这恶贼既有预谋，事先必定经过推演无碍，只怕他身后那握杆一启，成千过万之飞箭便会射出，立时便教枫儿千疮百孔！”，转念又想：“此人说起话来嘶哑违常，当不是生来如此，若非旧时他曾经受伤损及了嗓子，便是眼下他由外覆物扼紧了喉咙，刻意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声音。可是……他为何需要如此？既掩住面容，且装腔造声，让人瞧不清听不明他的形声特征，难不成……他会是我认识的人？” 如此念头一生，许斐英不由心底一寒，早先他在酒楼中收到信函时，便觉其中似有古怪，想他将披枫傲霜斩武谱随身携怀一事，应不是凡人皆知，怎地此掳子贼人信上所述竟然十分肯定，他许斐英定能在短时内手取武谱，前往此刑山一地赎人而来？眼下又见其形容音声无不遮掩，更感此贼人说不一定为己所识。 念及此处，许斐英不由思潮一阵翻腾，没想他淡出江湖已久，居然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绝学，而且这人极有可能还是他的昔日旧友！？可究竟谁人嫌疑最大，许斐英一时之间却也分析不出个明白，但见爱子眼前身处万箭威胁之下，命在顷刻，许斐英只求护得其平安得救，至于幕后阴谋者身份为何，这当头也无暇去想得仔细了。 于是许斐英右手一举成阻止之态，扬声呼喊道：“慢！你莫要伤害我儿子！！我许斐英人已在此了，条件随你怎么开，只要你肯放了我儿子！” 但闻那皮裘大汉依旧用嘶哑的腔调哈哈笑了两声，跟着出言一口说道：“我要的东西十分简单，你那名传天下的披枫傲霜斩武谱，可依我言带来了么？” 许斐英听言，冷冷地哼了一声，右肩轻一抖、左臂横一探，取下了斜背在后的一个黑色长形布包，以之持入手中，跟着解开了缚口、下拉了布缘，露出了里头一个卷轴来，但见许斐英一手将布包脱去掷在了地上，另一手紧握此卷轴高举过顶，口中声沉语响地说道：“这便是你要的东西了！你所谓的披枫傲霜斩武学，完完整整地全记在了里头！”。 那皮裘大汉目光一透晶亮，直朝许斐英手握之卷轴上下打量了一番，但望眼前之物内绕木轴、外覆裱纸，头尾连杆长尺余、里外绕卷厚寸许，却象是一长幅文卷或者画作的外观，却哪里有半分密笈宝典的模样，于是扬高了声调，以颇有怀疑的口吻说道：“是么？你手上所拿之物，一点儿不似武学之笈，倒象是一卷长幅书画，说它便是披枫傲霜斩武谱，教我如何能信？” 许斐英又是哼了一声，冷笑道：“阁下既对在下之薄学如此有兴趣，不可能不曾探究过关于此学的一些来路去脉，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听闻过，所谓披枫傲霜斩功夫，本来就悟出于一幅画作当中，这幅画作为一绝顶高手醉游枫林之际随手而绘，虽不着意添入武学精神，然一笔一画之间，仍不经意地蕴入了武术灵魂，由此在下才得于一机缘巧幸中，观此画、悟奇功。这幅画作名为醉舞枫红图，原原本本地便是此刻我手上所拿之画卷！” 皮裘大汉闻言，口中喔了一声，这一天下闻名之披枫傲霜斩奇学，原是许斐英于一画作中领悟而得之事，他是知道的，而该画所绘之景，是一大片秋枫红林一事，他也是早就听闻过的，此功夫之所以名称披枫二字，便是因此而来，至于余下傲霜二字，却不是许斐英自行冠上的了，而是江湖中人有感于此披枫斩威力妙处，更胜原飞霜门之独门奇学玄冰飞霜，由此予以了傲霜之赞，这披枫傲霜斩一名，从此才于武林中渐传渐响了。 可那皮裘大汉心有定见，但觉许斐英悟出此一奇学后，当会将其化译为文字叙述，以之记载于一书册纸本中，如此携带收藏自是方便不少，本来自己打的算盘，便是要让许斐英将已经整理成册之武谱交来，哪知此时见其出示的却是一幅画卷，皮裘大汉不禁有些不信，怕是许斐英有心欺瞒，交了这一卷醉舞枫红图来，赌的是自己无法从中参悟玄机，如此绝学便不会泄漏。 于是皮裘大汉呵呵笑了两声，说道：“许斐英！你想诓我！？你悟得披枫傲霜斩一学已有十五年时间，以你行事谨慎的个性，怎可能不把它转为文字记录于书册当中，而单只保留了此一原始画作？你倒想得美，私藏起书册不交，却丢了这一幅图画给我，留让我去自行研究，等我想到破头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时，要想再去找上你许斐英，怕是你早已偕同妻小溜得不知去向了！哼哼……可惜我也不是让人唬惯的！！你这么便宜便想敷衍我，未免太也不把我放在眼底，还是你真不相信我会当场杀了你儿子！？” 说罢，皮裘大汉右手一举，握住了一旁壁上之操控杆，力一轻施，将杆把微微拉下了半寸，当下便闻满场环列之五百铁弓架上，连连发出了吱嘎作响的声音，那弓上漆箭虽仍无一破空射出，可闻声并不难想，那一条条正强抵着箭尾的弓弦，个个都被拉得更紧绷了些，眼下只消皮裘大汉手里之握杆再下移个半分，那五百利箭便会瞬时离弦飞出，不长眼地将场中之人皮肉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