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60章　白昼如夜

不知多久以后，许慕枫身上的穴道渐渐解了，他先是手指脚趾可以微微点翘，到了后来，腕踝膝肘都得屈伸，及至末尾，一身上下都能移动自如了。 许慕枫于树洞间一番探望，始终没见着那名皮裘汉子出现，料想他是往山下寻去了，于是一个探身，从树洞中钻了出来。 出洞后，许慕枫沿着大树的几处枝干一路爬下，其实他虽无啥武功深底，手脚倒是灵活，这么由上至下地攀爬，原本也算不了什么难度，不过枝干沾雨湿滑，他又心绪不宁，加之两目溢血模糊，终究是碍着了行动，于是爬至最末一段树底时，他一个移步不慎，却是摔跌了下来。 这一跌地，让许慕枫扭了一踝、伤了一胫，他两足吃痛，却是不吭一声，不过紧咬着牙，一跛一跛地直沿石径上端走去，近到他父母身首面前。 许慕枫低目望向眼前爹娘的尸躯与首级，他的脸上血泪交布，一身连连颤抖，好似无法相信，又好似无法接受。 未几，他身子忽地一个颓然，重重跪了下去，他两手抚着双亲脸面，仰首一阵痛嚎了起来，他双目滚滚流溢出的鲜血，愈来愈盛……愈来愈多…… 或许是心绪过于激动，也或许是他难以清醒地承受上如此悲痛，骤然间，许慕枫脑中一晕，双目一黑，突然地失去了意识，昏倒在了双亲的身首旁…… 就在昏去之前，许慕枫耳边隐隐听得，远处似有人声传来，然而，便在下一时刻，他已没了知觉…… 当许慕枫重新恢复意识时，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棉软的床垫上，他虽不知身处何处，不过肯定不是刑山那条石道上了，于是睁开了双眼，想要看清楚一切，却见眼前一片黑压压的，什么也瞧不着，但觉两目刺痛得厉害，实是教他十分难受，不禁眉头一紧，呃的轻呼了一声。 此时身畔忽有人声响起，听似一名中年男子的话声，腔调平缓而词语温和地说道：“孩子，你醒了……” 虽闻其声，却不见其人，许慕枫心中一诧，忙坐起身来，惊慌问道：“你……你是谁？你……你藏在哪儿啊？为什么我瞧不见你？” 那人闻言，也是一阵惊讶，问道：“孩子……你瞧不着我么？我……便在你面前啊！” 许慕枫摇了摇头，答道：“瞧不着！天色太黑了，这个地方又连一点点灯光也没有！我真是完全看不见你！” 那人闻语，好似极其错愕，静默了半刻后，话声轻颤地回道：“天色太黑？你……你晕去不过一二时辰，现在……现在可还是白昼，你当真……当真什么也瞧不见？” 听闻此言，许慕枫不禁大乱了方寸，他一身上下开始颤动得厉害，语带惊慌地尖喊道：“现在是白昼？现在是白昼？那为什么我……为什么我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瞧不见！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一定是躲了起来想吓唬我！！” 那人却不多辩，不过声调更轻更柔地说道：“孩子你别怕你才经历了一场变故，也许是伤心过度，哭损了眼目，这才一时失明。我会替你找来高明的大夫，定会治得你复好如初！” 许慕枫闻言，一时如遭雷劈，他心绪混乱，伸出了双手胡乱挥舞，口中句不连句地错乱呼喊道：“我……我瞎了眼了？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一定不是真的！我跟你无仇的……你别这样捉弄我！我爹呢？我娘呢？我要找他们去！我要找他们去！” 许慕枫初醒之时，乍觉自己躺于一席床垫上，内心犹抱一丝盼望，稍早所历之刑山惨剧仅不过是恶梦一场，实际双亲仍然安好地存于世上。如今听得身边男子所言，说道你才经历了一场变故，也许是伤心过度，哭损了眼目云云，不得不相信早先之刑山惨事确实为真，如今不只双亲俱亡，便是其一双眼目也已哭盲，今后人生怎还有希望可言？ 此一连串巨变打击，接踵地冲袭向一个小小十一岁少年身上，怎不令其悲伤欲死、痛不堪言？于是当场出言错乱，张手胡挥了起来。 但见许慕枫伤心悲鸣，一旁男子满心同情，却也不知如何抚慰，于是挨近身去，伸手轻拍许慕枫后背，和声柔言地说道：“孩子……原谅我到的晚了，救不了你爹娘，他们……终究是离开这世上了。我已命人将他俩合葬一起，从此得以相守安息了，所以……你也别为他们伤心得太过厉害，终究是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这才不枉你爹娘一番费心救了你出来……” 许慕枫却不静下，依旧悲喊道：“顾好自己的身子？我连两只眼睛都顾不好了，又怎么能顾好自己？我爹娘这么拼命地救了我出来，我却让自己变成了个瞎子，他们地下若有知，一定气愤后悔，做什么这样牺牲，只为了救出我这一无是处的儿子！” 其实许慕枫年纪虽轻，却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实是今时所受打击过巨，教他一时难以受下，这才一再说出如此自弃的言语来。 一旁男子自是了解，并不对许慕枫的闹气稍有恼怒，只是言语更为温和地说道：“孩子……你别担心，你这双眼失明，可能只是暂时，不一定治不得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尽我最大之能，找来天下间医术最为高超的大夫，替你医好眼睛！你只管安下心来，好好地修养身子便可，好么？” 许慕枫虽不识得身旁男子，可听其接连所言，已知其是善非恶，难得在历经过这样一场生死变故后，还能遇上一个虽无交情，却愿意施予援手之人，一时间，许慕枫心底希望之感大起，于是探手捏着了那名男子的衣衫，面上泪水混着鲜血，边哭边道：“我不需要我的眼睛好，我只想要我的爹娘回来！您帮我找个厉害的大夫，将我的爹娘救活好么？您让我的爹娘重新活起来、重新活起来好不好？好不好？” 许慕枫这个要求不单过份，而且绝无可能达成，其实他自己也知，依他父母如此惨死情况，便是神仙下凡来救，也是回生乏术，这时他口出此求，倒不是存心得寸进尺，不过是因遇着了一个可亲可近之人在侧，不能自抑地便想将心中所念所系，一股脑儿地全数倾泄出来。 那名男子忽逢许慕枫扯住了衣衫，一时有些讶异，跟着又听得他口出如此孩性之言，内心虽有无奈，更多的却是满满的怜悯与同情，于是任由许慕枫抓着自己的衣服，言语慈祥地说道：“孩子……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可是你的爹娘……我真的救他们不回，对不起……” 许慕枫虽知如此，却是停不下情绪，他一头扑进了那名男子的怀中，依旧哭喊着：“我要我爹我要我娘…求求你……求求你将他们救回来……我不要眼睛……我只要爹和娘……我只要爹和娘啊……” 那名男子并不稍避，就这么让许慕枫扑在了怀里哭泣，他眼见许慕枫面上泪流栏杆，血水交织，心头大是不忍，于是伸掌抚向许慕枫的头顶，目透慈蔼地轻轻答道：“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我答应你……今日你失去的一切，我都会想办法……补全给你……你只管放下心来，别再难过了，再这么地流泪下去，眼目伤得重了，真会没得治的！” 许慕枫心绪正处激动，无法细想那名男子话中深意，亦不真正听明白其言指为何，他只知道，即使自己的要求如此强人所难，那男子终究还是答应他了，不管成与不成，他都是打从心底感激，于是他捏紧了那人衣衫，满面涕泪纵横，一再地重复说道：“谢谢你！谢谢你！” 那男子心地慈悲，但见许慕枫如此处境，虽然过往与其并无交情，仍旧禁不住地想要相扶相助，他垂首低望向许慕枫那一边儿颤动一边儿在自己怀中哭泣的瘦小身躯，心底已经悄悄做下了决定，暗暗自语道：“可怜的孩子……我虽然无法……将你的亲爹亲娘还原予你，但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什么也不缺的安身地方……” 不知多久以后，许慕枫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此时他身心俱疲，好似将所有力气都耗尽了一般，不禁感到一股倦意袭来，一旁男子见他面色憔悴，可怜他一时之间遭遇了太多打击，于是和言劝慰了一阵，终于哄得了他歇息睡去。 其实许慕枫才刚身历过奸人陷害，以致其一家家破人亡的惨事，本该对人性信心全失，更应对陌生人士充满深浓的疏离与防备，可说也奇怪，一旁这男子虽与许慕枫素昧平生，然其几度柔词安慰，竟让许慕枫莫名地心生信赖，即使始终不知其身份为何，却也没想质疑多问，不过任由他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便似一名慈爱的长辈，竭力安抚着一名受创的稚儿一般。 于是，在那男子的和声劝慰中，许慕枫逐渐获得了一种心安踏实的感觉，没由地暂忘了双亲逝去的悲痛，减下了双目失明的恐惧。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妙不可言的缘分吧。 那男子见许慕枫睡得沉了，心中一安，他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慈爱，片刻后，站起了身来，缓缓地走向门边，轻轻一个提手，一声不引地开了门扉，身子翩然出了屋外后，又再悄然无响地掩上了房门。 此时屋外正立一人，却是另一名中年汉子，但见其肩宽臂厚，体格甚是精壮，然其脸容黯淡，面色瞧上去十分苍白，他一见那男子行出门外，便即凑近过来，满目焦忧地问道：“叶盟主……我姪儿他……他还好么？” 是的，屋外这名焦急等候着的男子，正是许斐英的义弟何非孟，而此时他出声询问的对象，亦即方才那名于房中劝慰着许慕枫的中年男子，正就是叶家庄一庄之主叶守正！ 原来一个多时辰以前，叶守正及何非孟一行二十五人，已经十万火急地赶至了邢山的山道口，没想沿着石径上行几时，便见许斐英一家三口，身首卧于血泊之中。 当时大雨滂沱，雷声隆隆，掩盖过了地上许慕枫的小小声息，众人眼见许氏一家，要不断了首级，要不碎了天灵，要不沾染了满面满衫的血迹，都是一动也不动地，一时间还误认了三人尽已遭到杀害身亡，惊觉他们终究是来得晚了，于是二十余人全数震骇于当场，茫然立处大雨之中。 那何非孟眼见义兄惨死，一时哀恸不能自己，猛地双膝一个跪地，掩面泣不成声，余下众人同感难受，却也不知如何劝抚，只有满目不忍地一会儿望向许家三口，一会儿视向跪地之何非孟，任凭天空雷电交作，豆大的雨点成串洒下，也没人想要避它一避。 那时风凄雨惨，泥血混水，景况甚是杂乱，总算叶守正心细过人，虽然初起也为了眼前惨剧一时震撼，待情绪稍定，便即察觉了许慕枫胸前微有起伏，于是忙不迭地低身将其扶起，开口唤叫了几句，当场虽不见许慕枫醒神答应，却明确感觉其吸吐有律，脉象稳定，显是性命无虞，不禁大为惊喜，脱口呼喊道：“这孩子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 听闻此语，众人大喜，尤其何非孟倏地一个站起，立时凑过身来，看望向叶守正怀抱中之男孩，但见其确有生迹，不由又讶又喜，于是仰起脸面，颤着身子，朝天连连呼喊道：“大哥！你还活下了个儿子，活下了个儿子啊！” 大悲痛后的大欢喜，教何非孟短时内情绪起伏，波动地十分厉害，已不知如何自遣，或许也因此缘故，他对天呼喊了几语后，忽地一个身形踉跄，竟是一头晕眩，一旁二人见状，立时过去搀扶。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中，在叶守正行言指挥下，众人分头各路地，进行了许多的事情。叶家庄众员除叶守正外，皆是受命暂留山上，一方面是为寻找许斐英首级以下的尸躯，以将他夫妻二人遗体完好葬于一起；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探查那一票贼子的形迹踪影，以理清幕后主使究竟为谁。 另外七名红日楼好汉，则是跟随怀抱着许慕枫的叶守正一齐下山，返往镇上寻医诊疗，叶守正但见何非孟已然深受刺激，不愿他见到义兄尸身后再蒙打击，于是劝得他莫留山上，而是与己同行赴归。 后来这先行数人，回到了客居红日楼后，便即招来附近最为出名的大夫，以替许慕枫治病，那大夫诊视良久，判断许慕枫性命虽然稳当，可眼脉有损，于是他目透忧虑，说道这孩子日后视力，多少会有妨害，至于碍多碍少，一时难以料准，需得待其清醒方知，而他眼下所能施治之处，便是阻止伤害扩大而已。 于是那大夫临去之前，开下了每日三帖的药方，谓之养血保脉的汤药，足让这孩子病情不致恶化，后又叮嘱了众人莫要刺激其多流眼泪，这才拜别离开。 那大夫才去未久，叶守正便命人抓药煎药，依方做成了汤剂送来，由他亲自喂服了许慕枫喝下，并于床边静静看顾。 当时许慕枫仍未清醒，乃于意识昏蒙间将药服下，未久后，可见其原先苦痛的脸容渐显平和，脉息也愈归通调，叶守正知晓药效发挥，心头一安，以为这孩子的眼目就此无虑，没想得他一醒来，却见白昼如夜，终究是双目盲去了。 叶守正此时已知，许慕枫这一对眼脉，定是损伤得彻底，以致那汤药纵有疗效，却无通路畅达双目，自也无法对两眼视力起到任何帮助，他心中虽忧，倒还不致完全绝望，想他叶家庄何等实力，不怕请不着医术超凡的大夫，不怕买不起珍贵罕得的药材，总之用上了一切办法，或有可能治得这孩子两目重见光明。 于是叶守正和言安慰许慕枫，表示会尽一切努力，治得其眼目复好如初，没想许慕枫不要眼目，却是哭着要起了爹娘来。 叶守正品性本就侠义，但见眼前这孩子如此伤心，不由引动了恻隐之情，尤其这孩子后来还投入了他的怀里鸣泣，更是让他感觉到无比的亲近，慈爱之心油然而生，莫名地便想尽己所能，照顾至这孩子生活无忧。 于是叶守正口出承诺，说道定会弥补许慕枫今时失去一切，哄得了他静声睡下后，这才放心离去，不过双足方才踏出房门，却见何非孟已经满面焦忧地在外等待。 早先许慕枫尚未转醒时，何非孟心系姪儿体况，也同叶守正一齐候在了床侧，然叶守正见其坐立始终难安，身颤汗倾，面色惨然，显然心绪十分不宁，知晓其忧思仍自动荡，又想许慕枫这孩子不知何时会醒，索性劝得了何非孟先行回房歇息。 然那何非孟又怎能安下心来，他只要一阖上眼目，脑中便会浮现出义兄义嫂惨死于刑山石道上的那幕场景，于是他心绪忡忡，不能静躺，终究还是出了房来，踱步等待于外，一见叶守正自姪儿房中行出，便即迎身上来，探问姪儿情况如何。 面对何非孟相询，叶守正目透黯然，语带遗憾地说道：“这孩子身子并无大碍，不过……确如先前那位大夫所言，他的眼脉有损，而且……还损得不轻，如今他的双眼，已经无法瞧见东西，恐怕……是失明了……” 何非孟一听，面色更惨，颤抖说道：“他……他盲了双眼了？好好一个孩子的，竟会遭遇如此！他可是我大哥唯一的骨肉阿！” 话至此处，何非孟微一停顿，忽地双手一握叶守正前臂，激动说道：“叶盟主，您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有什么法子，是可以挽回得我姪儿双目的！是也不是？何某在这里……恳请您尽力帮忙了！不管需要多少银两，只管向何某讨去，何某不惜散尽家财，也定要治好义兄遗孤的眼目啊！”说罢，上身一倾，向叶守正大大鞠了个躬。 叶守正见状一错，忙扶起何非孟上身，面态诚恳地说道：“许斐英许大哥为人好义，叶某敬他已久，这孩子既是他唯一爱子，便是何兄不说，叶某也定会倾力相助！区区银两，怎堪比仁义之重，叶某压根儿没想向谁讨去，何兄这话不止客气，更是见外了！” 话至此处，叶守正忽然停顿，眉目一现正色，又道：“钱财虽不在叶某心上，不过叶某心中，确实有一项请求，希望何兄能予首肯。” 何非孟一听叶守正愿意帮忙，心头既是喜慰，更是感激，暗想不论叶守正请求为何，哪怕是登天摘月之事，他也要一口应下了，于是说道：“叶盟主有什么吩咐，尽管出口便是，何某一定照办！” 叶守正目透异光，说道：“我希望……何兄能把这孩子交给我，我想……让他待在叶家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