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63章　人情冷暖

叶沐风不明所以，但闻叶云涛的言词语气变得极为不善，让他吃惊意外之余，内心更有受伤之感，一时间呆愣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只听得叶云涛厉声又道：“你给我听着，你别以为我爹爹认了你做养子，你就真的成为了我们叶家的子孙，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叶沐风惊慌回道：“我……我没这样想……” 话未说完，便闻叶云涛再度打断，斥道：“你没这样想是最好！你需得记清楚一件事，我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我才是叶家庄未来的主人！你别想要分走我拥有的一切，更别想要替代我的位置！” 听闻此言，叶沐风满心想要辩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颤着声音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想过分走你什么，更不可能替代你什么！我只是……只是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亲人，如此而已！” 叶云涛哼了一声，冷笑说道：“是阿！只是这个家偏偏是天下第一大庄，只是这个爹亲偏偏是中原第一有权之人，嘿嘿，谁知道你真存着什么心？” 叶沐风百口难辩，只能喃喃说道：“我……我……” 但闻叶云涛又道：“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会盯紧你，你别想在我们庄里玩什么把戏！你当然可以是叶家的二少爷，不过……那只在爹爹面前！至于其他时候，你什么也不是！你可得明白这点！” 面对兄长连串咄咄逼人的言语，叶沐风不知如何自处，他争论也不是，应承也不是，只能默然地站立在原地，心底满是难受。 叶云涛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后，冷冷地看了叶沐风一眼，见其没有反应，也不想多言，总之自己的心念已经宣示，倘若叶沐风日后并不识相，自己自有教训之法，于是叶云涛又是哼了一声后，转身举步便离。 不过行出数步，叶云涛忽又停足，转过了首来，望向依然杵在那儿的叶沐风，语带威胁道：“对了……我可要提醒你，方才我跟你说过的话，你一个字儿也不许在爹爹面前提起！你若听话照做，至少人前我们还做得成兄弟，不然的话……撕破脸来大家都不好看！”说完这话后，叶云涛也不等叶沐风反应，径自将头面转回，迈着大步走去了。 叶云涛离去后，叶沐风依旧呆呆地站于原地，此时他心中，满是惊愕与难过，错杂起伏、无法平复，于是他始终一动也不动地，孤立于这片美丽的花园间，任凭周身挟带着花香的和风一阵阵地吹拂而来，他却感受不到芬芳与温暖，他只觉得鼻中酸楚，内心更是寒冷…… 这时的叶沐风，已经意会了过来，原来他这位名份上的哥哥，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想认自己这名弟弟，先前不过是因父亲在侧，才教其不得不作戏一番，一旦下了戏来，这位哥哥便与自己一丝毫交情没有，一丝毫瓜葛也无。 叶沐风失望兼之难过，暗想道：“也难怪哥哥误解，义爹的家世确实显赫，虽然我自问并不贪他什么，可旁人却作何想呢？也许……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来……” 驻足良久，叶沐风返了神来，此时他心怀沮丧，只想躲回房里一个人难过去，然而正欲动足，才发觉自己已孤身遭弃于这主花园深处中，他对周边环境一点儿不熟悉，眼目又瞧不着路，于是只能于黑漆间摸索，凭着来时印象回头走去。 这主花园间造景甚多，陈设处处，铺下的石径又是曲曲折折，而非一向到底，饶是叶沐风行步缓慢，一路上仍是东拌西碰，数度撞着了手脚，更有几次几乎跌下了身子，他虽然前进地十分辛苦，却不唉叫哭泣，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极有可能皆需在黑暗中度过，若是连这一小段路他也走不成，往后可如何过得？ 于是叶沐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后，终于回到了原先的廊下梯口，他小心地步上了梯级，来到了之前的长廊处，他探手摸索，触及了廊侧的栏杆，始觉心底一安，于是一面扶着栏杆，一面沿着长廊行下，希望能找着回房之路。 叶沐风于长廊上行走几时，忽闻前方传来一阵错杂的人声，听上去似有五六少年正相互交谈着的语音，这时他心底一现期待，暗道：“这几人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年轻，该是庄内习剑的子弟或是理事的仆役，或许我可以请他们引我回去。” 原来叶沐风的心地十分善良，虽然兄长叶云涛待他如此，他却不生怨怼，反还忧心累其受责。倘若今时出声于叶沐风前方之人，是几名较为年长的长辈，叶沐风便不会想同他们求援，相反还可能躲得远远地，因为那些长辈庄内地位较尊，心眼一般也较年轻子弟仔细得多，一旦他们见着了叶沐风单只一人出现在此，定会奇怪其一旁怎无人陪，若是追问缘由起来，叶沐风可不知如何回答，他既不愿对长辈撒谎，又不想实说累了兄长，到时处境定会变得尴尬为难，还不如一开始便避不撞面为好。 此时但闻现声于前的人员，不过是几名庄中少年，叶沐风可就放心得多，这群少年要不是投师叶家的门徒，便是庄内理杂的仆役，总归不是掌握要权的人员，更不会是管得上叶家子孙的人员，他们一当见着叶沐风孤身在此，便是心底暗生了奇怪，嘴上也定不好向这位二少爷探问什么，那么叶沐风自也不需扯谎隐瞒，说起有违自己性情的言语，而能大大方方地求取他们的帮助，引领自己行回房中。 因此叶沐风脚步加快，当下已要趋前叫唤，这时他与那群少年的距离逐渐拉近，自然也能较为清楚地听见他等言谈，但闻其中一名少年，正在出言同旁人问道：“原来这位新来的二少爷，是个什么也瞧不着的瞎子么？” 叶沐风才刚要出声呼唤前人，便闻其中那一少年说起这位新来的二少爷云云，显然其言中所指正是自己，更可想来这群少年这当头所聚首议论者，定是自己无疑，于是叶沐风为之一愣，先是暂停下了片刻脚步，跟着身形一动，避在了一旁的柱后，凝神侧耳，以倾听他们正在讨论自己些什么。 只听另一名少年应道：“他已经瞎了几个月了，你却到现在才听说么？不然你以为……他是怎么成为咱庄里二少爷的？可不就是庄主知道他双目瞎全了，所以同情收留他么！” 跟着有另一人接口道：“同是没父没母的孤儿，怎地我们只能是下人，他却可以做少爷？我们至少还眼目健全，理得了事，他却能有什么贡献？说不准还要劳人照顾！可地位却比我们谁都高上几级，真是不公平！” 这时那名原先发问的少年提着声音道：“若是能换得庄主收养做儿子，要我瞎了双眼我也甘愿啊！” 又有一人尖着嗓子道：“可不是么！牺牲一双眼目，换得一生荣华，这么便宜划算的事儿给我，我也愿意干阿！说不定阿……那二少爷的眼睛，还是自己刺瞎的呢！” 此话一出，在场几名少年连声应和，其中一人更是拾起一根树枝于手，闭上眼目做出盲人倚仗的模样，余人见其动作滑稽，不由大笑出口，甚有人拍手叫好，说道：“像极！像极！看来你也做得咱庄少爷！”说罢，更是引得众人一阵笑闹。 原来这几名少年，同是庄内理杂的仆役来着，当初他们都是因为出身贫苦，失亲无依，而让叶守正收留入了庄下，本来他们生活有了着落，所负工作也属适量，个个日子过得都还满意，因此对这叶家大庄，长久以来多怀感激，甚少埋怨不满。 不过少年人心高气盛，总爱与人比较高下、计算得失，于是他们一当知悉了有一同为孤儿的稚弱少年，居然得逢庄主收养为子，不免心有不平，暗想这少爷无啥长处，为何他们平白无故地，竟要居其之下？ 由于这几名仆役对于叶沐风来历并不清楚，自然不明白庄主为何对其另眼看待，于是他们思前想后，终究只能得一粗浅结论，便是庄主乃因同情其眼目全盲而认养之。本来几位少年得闲时聚首谈聊，随口议论起这事儿，顺势逞舌胡闹一番，也没想惹得谁知，可却不巧地，偏让正好行经附近的叶沐风听闻了声音，而且这群少年还毫无所觉，纷将一时想及的讥言都畅快吐尽了，于是等等嘲笑讽语，叶沐风一个字儿也没错过，全数收入了耳中，全数伤在了心上…… 这时的叶沐风躲于柱后，内心正感说不出的难受，他鼻中泛酸，举首仰面，一身下上彷彿全失去了力气一般，先是后背斜斜地靠在了柱上，跟着身形一落，依着长柱缓缓滑下，最终跌坐在了地上。 只见叶沐风坐地后形容沮丧，一手撑额抓着前发，一手颓然置于膝上，满脑子思绪起伏，往来的全是同一个念头：“原来这些人也同哥哥一样不想认我，说到底这个地方……根本不属于我，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来？” 这当头叶沐风心情激荡，已经念不得其他，于是他始终呆坐于地，一声不吭，全然无觉那群少年已经行远，便是此刻有一人正自旁踏着轻步走近，他也未有注意。 此一来人身形瘦瘦小小，是个约末七八年岁的小女孩儿，身着一袭纹花的棉质套装，衣摆镂着云边，裤梢绣着亮线，织工甚是精细，但见其眼圆如杏，唇红如桃，一张小脸生得娇俏粉嫩，肌肤莹润白净，两颊却是红鼓鼓地，她那一头长发先于两侧扎成了两束辫子后，左右盘在了顶上，成为两个圆体的小包，包后并各垂下了一小条辫尾，一路随着其移足动身而前后摆晃，模样甚是讨喜可爱。 这个小女孩儿一见着叶沐风呆坐于地，眼瞳中流露出好奇的目光，她趋步走近了过来，停足于叶沐风的前方，她嘟起了小嘴，睁大了双眼，上下打量了叶沐风一番，见其一点儿反应没有，好似全然没感觉有人正站于其极近之处一般，于是小女孩儿倾下了上身，小手一伸，张开了手掌在叶沐风面前晃了晃，见其仍是一点儿动作没有，心道：“他果然什么也瞧不见呢！” 小女孩可受不了被当成空气一般，蹲下了身来，直朝着叶沐风出言唤道：“嘿……你叫做叶沐风，是吧？” 叶沐风忽然听得有人叫唤，猛地回了神来，始觉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未察知有人接近，但闻此一发话之人声音稚嫩，当是一名年幼的女孩儿，不由错愕道：“妳……妳是谁？” 那小女孩眼目一阵发亮，微微翘起了小嘴，面上带点儿得意地说道：“我阿，叫做叶可情，是这庄园主人的女儿！” 叶沐风闻言一诧，暗道：“叶可情是义爹的女儿？所以，她是我的妹子了？”念头一转，又想：“不……她一定不会想认我做哥哥的，所以，她也不会当自己是我妹子，我可别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了！说不定，她同云涛哥哥一般地厌恶我，这会儿是专程来数落我！” 最初叶沐风的心里是满怀着期待，巴不得能早一点儿与义爹的这一双儿女见面相认的，可在历经过早先叶云涛的厉言威吓，以及方才众仆役的冷嘲热讽后，他的内心已大受打击，一片期待成了失望，一股兴奋成了颓丧，只觉自己根本不容于此一泱泱大庄中，于是这当头他真遇上了自己的妹子时，却是一点劲儿也提不起来，满脑子只存着消极的念头。 叶可情见自己报上了姓名后，叶沐风仍是一点儿回应也没有，不过沉着脸容，好似自顾自地在想着事情一样，不由有些面上无光，于是噘起了小嘴，带点儿质问地说道：“喂……你刚刚问我是谁，我可明白告诉你了，那我最先问了你是不是叫做叶沐风，你怎么还不回答我呢！” 叶沐风闻言一错，直觉自己确实失礼，忙道：“是啊，我是沐风！”话到此处，忽然一顿，低声喃喃道：“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姓叶！” 叶可情不明所以，于是一脸奇怪地问道：“哪有人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确定阿？” 叶沐风苦笑道：“这庄里头所有姓叶的，都是了不起的人，我一个失了明的瞎子，什么也不行，有资格么？” 叶可情目透不解道：“姓叶就姓叶，需要什么资格么？爹爹说了你叫叶沐风，那你确实就是姓叶啦！” 叶沐风但闻叶可情说得理所当然，好似不怀排挤之意，心道：“她是真的不排斥我，还是因为年纪太小，不明白情况？”于是有些期待，却又带点支吾地说道：“那么妳……认我这个哥哥么？” 叶可情眨了眨眼睛，说道：“认阿，不过有个条件，你需得答允我照做，我才愿意叫你做哥哥！” 叶沐风一惊，暗想道：“果然！没这么容易的事儿！所谓的条件，不会是要我从今而后，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任凭差使吧？” 只听叶可情续道：“爹爹既然认了你做孩儿，一定也会让你学习咱们的叶家剑法，我要你答允我，在一年之内便学成这门剑法的所有基本套路！并在学成之后，天天都同我对打一次，而且绝对不可留手！” 叶可情这要求虽然显得有些任性而自我，似乎不怎么顾念叶沐风的意愿，可又不像怀带着什么恶意，毕竟天天同其对打一次这个项目，听起来还挺有亲熟之感的，叶沐风原先还道叶可情会说出怎样刁难的指使，待到知悉了是这样古怪的要求，一时有些转不过来，不禁咦了一声，说道：“这……妳是找不着人陪妳练剑么？” 叶可情摇了摇头，说道：“练剑的人是有，不过我要的不单只是练习，我要相互尽上全力的对打，这样才有意思！可爹爹的那些徒儿，个个念着我是小姐，都怕失手伤了我，没一个肯认真跟我打！” 叶沐风道：“妳毕竟是庄主的女儿，他们的顾忌自然有理！” 叶可情不以为然道：“不是！爹爹曾说过，咱们的叶家剑法，施招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攻守皆由一心，收发全然自如，要想做到制而不创、胜敌却不伤敌，是十分可行的事儿。那些徒子若真将剑法练得熟了，根本不用怕伤到我的！可惜他们全没信心，跟我对打起来东闪西躲，好没有意思！我若认了你做哥哥，就代表你与我地位都是一般，跟我过起招来时你便不需要顾忌什么，也不准你顾忌什么！” 原来叶可情年纪轻轻，悟性记性却是极好，从前父亲同她说过的种种剑法要领，她不仅一一领会于心，脑中更是一字不漏地全记了下来。 但闻叶可情这样一个小小女孩儿，居然十分地喜武尚艺，叶沐风不由好生觉得稀奇，虽然听其说起话来的口吻，命令中还带了点刁蛮，他却不觉讨厌，反倒还心起了莫名的兴趣，于是问道：“那么云涛哥哥呢？他也该习得了叶家剑法，又和妳是一般地位，怎么他没同妳打过么？” 这时叶可情红润的面色中，忽然透出了一丝黯然，轻声低语道：“没有……云涛哥哥不喜欢我，不想承认我这妹妹，所以不会搭理我的请求……” 叶沐风闻言一愣，没想到叶云涛竟连他这妹子也不喜爱，不由脱口问道：“怎么会？妳虽不是爹爹亲生，可至少身怀叶家血脉，怎地云涛哥哥也不接受你呢？” 叶可情小嘴一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轻声道：“因为他不相信我是叶家的孩子……”话到此处，忽又止住，静默了片刻后，臀足一落，索性在叶沐风身边坐了下来，她那一双圆亮的眼瞳微微闪起了莹芒，目光好似视着前方，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瞧着。 叶沐风感觉到了叶可情正坐于一旁一语不发，小心地问道：“怎么了……妳在不开心么？为什么云涛哥哥不信妳是叶家的孩子……可以说给我听么？” 叶可情望了望叶沐风，暗想：“他是要做我哥哥的人，我好像……不该隐瞒他什么。”于是理了理思绪，抿了抿小嘴，这才启口说道：“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庄里发生过些事情……那时我还小，自然不清楚是怎样回事儿，后来也没人对我提起，但是几年过去，我确实感觉到，庄里有些人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奇怪，却始终不知原因……直到有一日，我新学成了一式剑招，迫不及待地想找哥哥试招，哥哥却不理我，并在心烦之余吐出了话道：妳走开！都跟妳说我没闲空了！妳还一直缠着我！妳娘不要脸，怎地生出了妳这女儿也是一般不要脸！我才开始察觉，那些人对我奇怪的态度，原来是与我娘有关……” 这时，叶可情的眼眶微微泛了红，却继续说道：“那时我听哥哥说了这话，当真是难受，心想骂我便骂，无端扯上我娘作何？可再多想一些，又觉得十分不解，究竟哥哥说我娘不要脸，是在说什么来着？于是我去问了爹爹，问他我娘是不是有做过什么错事，不然为什么让人家骂了不要脸？” 话到此处，叶可情稍一停顿，又道：“爹爹听了，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问我：小情，妳这话是听谁说的？我见爹爹神情有异，只想是不是真有古怪，于是猛摇着头，哭道：我不说是谁说的，除非爹爹告诉我实话，究竟我娘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爹爹见我哭得凶了，忙安慰道：小情儿乖，小情儿的娘十分贤淑善良，绝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叶家的事，妳别听那些下人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