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叶沐风如此问语,倒非心有不愿,其实方才他一听柳馨兰欲往他村,首先想着的便是要与其同去,只是长久以来,庄主叶守正顾念义子双目失明,始终对其甚是保护,平素并不让他出得远门,除非象是之前祭祀双亲一类的大事,这才会难得准允他远行,当时却也没有让他孤身出门,而是亲身跟随,并带上了几名庄内好手同往。 这也是叶沐风心中,此时顾虑之处,五十里外的村落,虽不能算是遥途,可终究已是自己不曾孤往的远地,倘若自己欲与一不识武艺的少女前往,不知义爹可会同意? 然而柳馨兰既有所求,为的又是自己之事,叶沐风自然不会推距,于是和颜回道:“好,我明日便跟义爹说,请他准我与妳一齐前去那小村。” 柳馨兰一听,急忙摇手道:“你不可以跟庄主说!也绝对别跟任何人说!” 但闻柳馨兰反应紧张,叶沐风有些奇怪,说道:“我们这一去,来回便要三四时辰,若是别人便罢,但义爹一直很保护我,为何不可向他报备?” 柳馨兰语带为难道:“二少爷,你忘了……那醒神茶是我家乡不传之祕呢!你若跟谁说了要同我去外地,不就得将寻取茶料之事透露,这样……这样馨兰很难做的。若是二少爷当真不便出得远门,馨兰自己一人前往便是,莫要再惊动他人。” 听得此言,叶沐风心觉有理,暗想:“的确,我若真向义爹实说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当也不能瞒得欲往之目的,那么……关于醒神茶存在一事,不就见了光日?是我设想不够周全,才让馨兰如此为难,无怪方才我提议要让名武师陪她同去,她会一口拒绝。”跟着又想:“若是我喜欢的女子,自己都不能顾得,可还算男人么?这样怎能教馨兰相信,我是足堪托付?” 一想到足堪托付四字,叶沐风胸口莫名一热,满腔柔情陡生,于是伸掌一握柳馨兰纤手,柔声说道:“妳说的有理,我实在不该让妳难做,明儿个我陪妳亲走一遭,出庄时便说我俩仅在附近走走,不会行远,这样便不会惊动任何人跟随。顶多迟回时有人问起,我们再想个什么说法解释。” 柳馨兰闻言甚是感激,握紧了叶沐风的手,轻声说道:“二少爷,谢谢你。” 叶沐风摇了摇头,浅浅一笑道:“妳是为了我的事而奔波,我感激妳尚且不及,怎地妳还要谢我?”顿了一顿,又道:“再说……我俩现在如此关系,还用得着这般客气么?不如妳以后私下见我时,别再称我二少爷了,直接唤我沐风便好……”话至最末,满脸红通。 柳馨兰听言,亦是跟着面红,目光中流透着温柔,望向了叶沐风那有些难为情的脸容,但觉其微笑中略带苦涩,同时眉间隐隐轻锁,不由倾下身子,伸指抚向他的额头,关心问道:“二少……沐风……你头还疼着么?” 其实叶沐风方才与柳馨兰说话之时,头疼便始终存着,只是不想她太过担忧,这才一直忍着,这当头既让其瞧出了端倪,也就不再强逞,点了点头,面上表情微显辛苦地说道:“嗯……我感觉我的头,愈来愈疼了,之前从没这般痛过,而且也没痛上这样久过。” 柳馨兰听着担心,语带歉疚道:“对不起,今晚没有醒神茶让你解下头疼了,要不……我再替你按摩一会儿吧?” 想到柳馨兰上回按摩十分有效,叶沐风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柔声道:“好,那麻烦妳了。” 柳馨兰低声道:“这算什么麻烦呢,你不是说我俩如今关系,已经不用客气?”一面说着,一面绕身到了叶沐风背后,双手搭上他的两肩,再度替其按摩了起来。 柳馨兰巧手巧按几时,确让叶沐风头疼获得了改善,面上表情渐自颇显难受转成了些许享受,然而柳馨兰脸容却是完全相反,愈按愈是显得表情沉重,眼瞳中透着悲伤的目光,竟似要哭将出来一般。 许久以后,柳馨兰停下手来,柔声问道:“怎么?有好一点儿了么?” 叶沐风微微笑道:“好了许多了,不过还没完全缓解,所以,我还想要点特别的,能让我解痛解得更快。” 柳馨兰一愣,奇道:“什么特别的,能让你头疼好转?” 叶沐风脸面一热,说道:“让我……让我抱你一会儿,便像昨天那样。” 柳馨兰脸一红,啐了一口道:“明明是你想尝甜头,怎地扯上了缓解头疼?” 叶沐风尴尬笑道:“我可没有乱说,昨儿个我抱妳时,闻到妳的身上好香,而且那香味中还含带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是一种好似兰花的气味,让我闻了一身舒畅,觉得什么劳痛都没有了。” 柳馨兰听了不免莞尔,心想:“沐风也真是,人的身上哪会有兰花的味道,定是为了抱我才胡编理由,一想着我名字中有个兰字,便这么随口扯上了。”正在暗暗觉得叶沐风扯谎功夫太差时,忽然想起一事,不由猛地一个惊觉,暗道:“难道他所说的那一种特别味道,是与我所练的功夫有关?” 原来柳馨兰所投师门中,传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护身气劲,此一等护身气劲之所以独步武林,正是因为它的练法奇形特异,绝非一般功夫所能稍拟。练功者需得浸身于高温药浴之中,一日二次,每次需过一个时辰方得出水,并配合上特殊走气法调息,日久方能将此护身气劲,练至深厚精奇。而练功者所浸之药浴,乃由百十种珍奇药材调制,其中虽不包含兰花在内,可众药总合起来之气味,确实与兰花之香息颇有接近。 念及此处,柳馨兰不由心有联想:“莫非我几年练功期间,日浸药浴,以致体气受到了默化,竟有似兰之香息浑身发散?虽然我未有自觉,也不曾于同门间听说此事,可沐风他失明已久,嗅觉本较常人灵敏数倍,难保不会当真闻得此息。那么……他便不是胡说……他真的闻到这种味道……而且还觉得十分舒畅……” 一想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或可助得叶沐风缓解难受,柳馨兰忽然有些喜出望外了起来,于是她行回叶沐风面前,双颊瀰满红霞,语带娇羞道:“既然你说想抱我,那我……那我就便宜你了……” 说才说完,柳馨兰突地一个投身,入到叶沐风怀里,一面坐臀于叶沐风大腿之上,一面双手合抱,一把环住了他的颈脖,整个脸面就紧贴在他的颊旁。 忽得柳馨兰投入怀中,叶沐风一时受宠若惊,本来他想的仅是同昨日一般,二人于长椅上相依相偎,没想柳馨兰今儿个反应如此热情,一个劲儿地便坐上了他的大腿,还将上身贴靠地如此之近,不由诧异地唔了一声,跟着满面红赤了起来。 柳馨兰的此番主动,虽让叶沐风颇有意外,可其内心紧张之余,却也免不了暗暗喜欢,但觉柳馨兰体间幽香醉人,一时不禁心神动荡,于是两手合搂,一把将柳馨兰身子紧拥于怀,触感着她娇躯的温暖绵软,只觉一心皆是满足,什么头疼难受,这时全给忘了干净,唇边扬着欢欣的微笑,面上满是幸福的光彩。 相较之下,柳馨兰的神态却是复杂地多,只见她两手环着叶沐风的颈脖,面上泛着浓浓羞红,眉间虽有笑意,可眼神中流透出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沉。此时她双目泪闪,红唇轻颤,一启一张的玉齿间,正诉说着无声的言语:“沐风……我以后……无法再和你这样要好了……请你原谅我……” 说着说着,柳馨兰闭上了双目,于是一滴晶莹的眼泪,悄然自其眼边溢出,轻轻滴落在地…… 是夜,叶沐风整晚不能安寝,只因头疼屡作,教他辗转难眠,偶尔稍有浅睡,却也是恶梦连连,梦寐中瞧见的,全是昔日双亲惨死于刑山之道的血腥画面,每教其大叫惊醒之余,一身冷汗淋漓。 于是隔日晨起,叶沐风精神大是不济,同时头面紧绷疼痛,几乎像要炸开了一般,对于如此体况,他虽觉古怪,可顶上难受之盛,已教其思路不清,再无余力多想,只道是自己昨晚夜眠不安,这才使得今日头痛加剧,因此他一个上午未出房门,但盼坐卧休息,能让自己头疼减轻。 然而叶沐风静养几时,头疼情况毫无改善,好容易忍至了近午时分,他步出寝房前往灶间,往寻柳馨兰去。 叶沐风将柳馨兰唤了出来,语带恳请地说道:“馨兰……我们……我们现下便出发好么?我好不舒服,我……我好想要快点儿喝到那醒神茶,只要能喝到那茶,我便……我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柳馨兰见得叶沐风脸色极差,心中一苦,柔声说道:“好,我们现在便走……”于是也不管了手边工作,随着叶沐风便往庄口行去。 二人行至庄口时,一位中年门房见着了是叶沐风行来,立时趋前关心,问道:“二少爷,已近用膳时间了,您要出门去么?” 此时柳馨兰代答道:“二少爷今儿个心情不甚好,想我陪他出去走走,还请您替我们转达一下,等会儿午饭便不在庄里用了。” 那中年门房盯眼细瞧,果见叶沐风脸色极差,只道他真是心情坏透,于是言语恭敬地问道:“二少爷,您欲往外头,需否小的再找人随行?” 只见叶沐风摇了摇手,说道:“不必了,我仅是在附近走走,没什么好担心的,有馨兰一个人陪我,便已足够,多了人跟来,反倒……反倒碍事……”此时他头疼正作,思绪有些混乱,想不得什么适恰的理由,于是支吾说出了这碍事二字。 然这碍事二字,听在那门房耳里,自有不同解独,本来柳馨兰日日为二少爷奉茶一事,庄内人大多知晓,由此有关二人间交情特异之传言,早也于庄里播散,以致这会儿那门房听了叶沐风的话,不由心有别想,暗怪自己糊涂道:“傻子!人家二少爷想跟小姑娘单独相处呢,我却找人来乱什么事呢?” 于是那门房双手一拱,说道:“既然如此,还请二少爷和馨兰姑娘小心。”其实柳馨兰身为一名小小杂役,庄内地位并不比这管事高贵,不过这管事见得叶沐风与其亲暱,不由得对其言语客气了起来。 柳馨兰见那管事不生怀疑,扯了扯叶沐风的衣袖,暗示他已可行出,于是叶沐风挥了挥手,示意那门房退下后,便同柳馨兰一齐出了庄口。 二人出庄后,同样行往临镇,由柳馨兰出面,寻地租了一辆双马篷车,原本叶沐风是想多雇一位车伕,以让他与柳馨兰共坐车内,然柳馨兰却道所往之地位置偏僻,一般车伕不会知晓,坚持自己亲驾马车,以免行岔误了时间,并要叶沐风只管坐于篷内歇息便可。叶沐风有感柳馨兰语态坚决,也就不生异议,踏上马车,矮身进了篷内,坐于舆席上养神,但觉头疼始终不解,不禁弓着身子,双手撑额,面色十分痛苦。柳馨兰跟着上了马车,坐于篷前驾位,一手操缰一手执鞭,驱马踏蹄而行,转眼出了镇外。 马车出了镇后,一路直往西行,其间叶沐风疼痛不减,甚还愈形加剧,有时实在疼得厉害,不禁紧抱着头,唔唔的发出了几声低吟。 柳馨兰但想二人出发时辰早于原先预定,也就不很急着赶路,每次听着叶沐风难受的呻吟,便将马势缓下,回头看望篷内,几度见其表情极为辛苦,索性便将马车停下,探身进篷,替其按摩、与其搂抱,只盼能稍减下叶沐风的难受。 待到行过一半路程时,叶沐风头首之疼痛,终于剧烈至难以忍受的地步,他禁不住地倒下身子,一面抱头一面于席上左右翻滚,口中连连呼喊着:“我的头好疼!好疼阿!” 柳馨兰一听此呼,心头一紧,立时止下马来,返身探入篷内,挨近至叶沐风身旁,但见其躺于席上左右交翻,脸容扭曲,额上满是汗珠,显是痛苦已极,柳馨兰心有不忍,伸手一握叶沐风前臂,柔声安慰道:“沐风,你撑着点,只剩不到一半行程了。” 叶沐风此时疼痛之盛,已然无法听进柳馨兰言语,他忽然“啊”的一声惨嚎出口,急坐起身,挣脱了柳馨兰的纤手,一头便要往一旁铁栏撞去。 柳馨兰见状大骇,忙一手环住他的颈脖,一手自腰间取来一囊,先以二指松开束绳,复以三指捏提囊口,于叶沐风面前一个横挥出手。当下只见一团粉雾喷出,直往叶沐风面上裹去,叶沐风双目不见,此时神智又乱,自然不明所以,于是不觉间吸得几下粉雾入鼻,渐觉疼痛获得缓解,然一颗脑袋昏昏沉沉,意识慢慢模糊了起来,终于,他软下身子,倒躺在地,一动也不动地,已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柳馨兰见着叶沐风昏倒在席,面上透着忧虑,心道:“我只给他吸了一点安神香,他应当……应当不会有事吧……” 原来方才这一团喷出的粉雾,名为安神香,顾名思义,属于镇静安神一类药物,虽然此药之名听上去虽然十分平和安祥,实际却是暗藏杀机,因为此一安神香,实为安神类药物之王,药性极猛极强,作用时间却是极短极快,立时可让吸嗅者一身循环减缓、脑动迟钝,虽说具有镇惊安眠之功,用之不甚却能造成吸药者深陷昏迷,从此不起,甚或呼吸抑止,断息而亡的危害。 也正由于此一安神香作用过强,杏林医家绝不会运用其于治疗之上,以免治病不成、反夺人命;然对有心人士来说,此香之药性强猛,却是正中下怀,用以谋害仇敌,实乃最为理想之品。 然而这安神香组成复杂、制作困难,综观天下间,真具有制出此药之能者,一只手便可数尽。因此,一般不肖份子纵然有心利用,却也不免苦于得药无门。不过,柳馨兰的师父,年轻时候曾拜入一名山野高人门下,对于世上诸般珍奇药品,懂识甚多,加上其早具野心,对于各类毒材常有搜罗,因而论起具有制造安神香能力者,柳馨兰的师父,绝对算得上是其中一名。 这也是柳馨兰身上怀有此种奇药的原因,她虽然并不真懂如何制作安神香,不过凭恃着身为师父最宠弟子之身分,常能取得一些其余门徒无法拥有之珍药奇材。此时她一见得叶沐风眼前如此躁狂,知晓醒神茶瘾正逐渐发威,单用一般镇静之药绝无效果,于是百无计施下,只得使出这实可算上另一种毒药的安神香来,让他嗅吸少许儿入身。 虽然叶沐风吸入此香后,立时倒躺静下,转眼更是陷入昏沉,可柳馨兰心知此药厉害之处,一个不好便可能夺去人命,因此用药后并不稍安,始终目透忧心地看望向叶沐风,害怕他从此一昏不起。 柳馨兰目望叶沐风几时,见其虽然总是一点动静没有,呼吸却是一直维持着平顺有律,看来并无断息之虞,于是她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呼了一气后,返身出了篷外,重新驾起马来。 接下来这一马车,又朝西向驰去了过半时辰,最终进入了柳馨兰昨日曾至的废墟中,来到了同样一座破庙前。 此时叶沐风仍未转醒,距离约定的时间也还有许久,于是柳馨兰也不出声叫唤,径自走下车来,将马匹系于庙前,跟着又踏上了车去,探身入到篷内,静静坐于叶沐风身畔。 此时柳馨兰静静看望着叶沐风的脸容,眼目流透出温柔,那温柔中却又隐隐含着着一抹悲伤及歉疚,只见她一手轻拨着叶沐风额发,一手捂着自己颤动的唇瓣,时而低面啜泣,时而仰面喟叹,好似极度不舍,却又好似终究无法抵抗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