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71章　美梦瞬碎

当叶沐风再度清醒过来时，感觉自己正躺于马车篷内，他依稀记得自己昏迷前忽然犯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头疼，跟着便莫名奇妙地失去了意识。此时他重新恢复了知觉，但感顶上疼痛稍有减轻，可整颗脑袋隐隐发胀，有一种异常沉重的感觉，同时双手双足，不知为何，始终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叶沐风虽觉一身体况十分诡异违和，却是全然不明究理，当下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是颇为力不从心。 坐于一旁之柳馨兰，此时察觉了叶沐风动静，赶忙双手伸来，协助扶起了叶沐风的上身，关心道：“沐风，你醒了……” 叶沐风唔了一声，语带困惑道：“我……我先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怎么突然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柳馨兰柔声道：“你那时忽然头疼地厉害，跟着一下子晕了过去，我怎样摇你叫你也没用，着实忧心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见你吸吐稳定，看似没有大碍，便没非要唤醒你，只盼你得了静眠休养，能够多少减下头疼。如何……你现在头还很痛么？” 叶沐风对于自己如何昏迷之始末，记忆甚是模糊，听得柳馨兰一番说辞，也没想去怀疑什么，只道是自己耐不住头疼，一时痛晕了过去。 这时但闻柳馨兰关心之言，叶沐风眉间一紧，面色不怎么好看地说道：“头疼是比先前好了些，可我感觉又有其他异状跑出来了，如我的手脚居然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颤抖着，尤其双手最是明显。我……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这副身体已快要不属于我一样……”一面说着，一面提起了两手停于胸前，好让柳馨兰瞧清楚情况。 柳馨兰见得叶沐风两手连指，都是上下不停地颤动着，知晓此乃醒神茶毒所致，目色一透歉疚，言语间却是不能明指，于是轻声说道：“看来你的身子当真有些异状，也许是不知觉间染上了什么特异的疾病，侵犯了一体上下，这才个个地方都有问题跑出。晚些我们回庄时，还是找来个大夫替你看过，瞧瞧是怎生回事才好。” 叶沐风垂下手来，点了点头，语带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微一顿声，又道：“馨兰……怎地我们没在行路了？现在是到哪儿了？” 柳馨兰道：“不需再赶路了，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现在车马停放之位，便是我那远房叔叔宅子的外头，我方才有去他府上扣过门，不过没人回应，可能他有事外出去了。我想再多等一会儿，也许能够等着我那叔叔返家。” 叶沐风点头道：“也好，难得来到这样远地，总不成轻易便回。”微一静默，又道：“不过……你叔叔住着的地方好像很偏僻，附近居然没有一点点儿人声传来？” 柳馨兰目透为难，她实在不想一个谎接着一个谎地说下去，可叶沐风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地发出，尽皆是她无法照实说明的事情，为了不露痕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欺瞒下去，于是她脸面一低，轻声说道：“是阿，我那远房叔叔生性孤僻，喜欢离群索居，是以特意挑了这样一块远离闹市的地方置宅。” 叶沐风正想接话，忽然听得远处微有动静，于是咦了一声，说道：“右方丈外有些声息，可能有人行来，我们下车瞧瞧去，看会否是妳叔叔回来。” 柳馨兰听得此语，心中一凛，她知晓叶沐风听觉过人，这会儿既说有人行来，应是不会出错，然她心里再是清楚不过，他俩此时身处之地，是一片罕有人至的废墟，会在此时此刻前来此处者，除了她的师父以外，几无他人可能。 于是柳馨兰目色一透忧伤，轻轻说道：“嗯……我们下去瞧……”心中却想：“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叶沐风对于取得醒神茶料一事，有些莫名的盼望与心急，于是这会儿并不稍有犹豫，探身出篷，下了马车来，面对声音来向。 柳馨兰亦是一同下了车来，站在叶沐风身畔，她循着叶沐风面对方向望去，果见前方约莫一丈之远处，一个人影正往他俩行来，但见来人身材魁梧，头戴低缘斗笠，却不是她师父是谁？ 柳馨兰一见师父现身，身子不自禁地有些发颤，她强作镇定，说道：“沐风……前方走来了个男子，确实很像我叔叔，我想是他不会错了。我叔叔并不识得你，为免显得突兀，你还是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让我先去和叔叔打个招呼。” 叶沐风心觉有理，点头说道：“那好，我先在这儿等着，待妳同叔叔打完招呼，便可唤我过去。” 柳馨兰嗯了一声回应，脸容中隐隐有些忧惧，微一迟疑后，举步向前，直往师父所在行去。 那魁梧大汉远远见得叶柳二人下了马来，知晓自己弟子终究是依令将人带到，而未敢违命，内心甚感满意，不由微微点了点头，待其走近一丈之内，便见柳馨兰动足直往自己行来，于是他停止下步伐，站立原地不再前进，鼻中哼出一声冷笑，眼瞳中隐隐透着寒光。 柳馨兰走近至那大汉面前，面态恭敬地双手一拱，用极低极细、几乎只存气声的语音说道：“师父，弟子已经依命将叶沐风带来，不知师父……打算怎么处理他？” 那魁梧大汉听闻此问，目光中一闪晶亮，好似颇有亢奋之情一般，阴沉沉地笑了笑后，收紧声音答道：“先杀他的心，再杀他的人！先让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他自己上当了，再趁其悲愤难当之际，出手解决他！” 柳馨兰闻言，心头一揪紧，却强自镇定，故作平淡地回道：“但那叶沐风剑法毕竟不弱，还是小心为上。依弟子之见，不如师父趁着叶沐风现下尚且不明状况时，直接出手将他杀了，莫要再同他多说言语，以免让他寻得反抗或逃脱之机。” 那魁梧大汉摇了摇头，冷笑道：“馨兰……妳可知道，愈是挣扎的猎物，才愈有看头！我就是要他反抗，再慢慢折磨死他，这才有乐趣阿！至于逃脱？嘿嘿……就凭他这瞎了眼的小子，绝对别想从我手中逃脱！” 柳馨兰额上不禁冒出了冷汗，又再辩道：“师父何需这样费事？不如……”话未说完，那大汉已是将手一挥，斥道：“妳不用再说，我已经决定了！我知道……妳想让那小子死得爽快一点，但我告诉妳，我不容许这样便宜的事儿！” 柳馨兰听言一慌，支吾道：“我……我……”不知如何接下。 那魁梧大汉双目一透威光，厉声道：“我已等不及要欣赏他痛苦的模样，妳现在便将他叫唤过来，明白了么？” 柳馨兰身子一颤，苍白着脸容答道：“弟子明白……”说罢，缓缓转过身子，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马车旁， 柳馨兰近到了叶沐风面前，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说道：“沐风，我已经同我叔叔介绍过你，他说很想好好认识你，请你上前说话去。” 方才柳馨兰与那大汉低语密谈时，叶沐风远远站着，心里已有些生了奇怪：他感觉得到，柳馨兰与其叔叔仅只距离自己一丈以内，然其二人交谈之声，相较于此距离来说，实是异常轻低，好似他二人是刻意收紧了话音，不教自己听着。然而，一个是自己要好的女子，一个是自己要好女子的叔叔，说来都不是陌生外人，怎地在自己前头说话，还需要如此保密小心？ 叶沐风不想对柳馨兰稍有怀疑，于是心里自我解释道：“也许……馨兰是向她叔叔解释了我俩现今关系。毕竟好好一名女孩，怎地会和一个瞎子在一块儿，确实需得说上一番。女孩子家总是含蓄，说起感情之事，不想教我这当事人听见，本属常情。” 叶沐风心里既已做了解释，这会儿再听闻柳馨兰之言，说是叔叔邀他过去认识，也就没有迟疑，点头道：“好，我本就想好好拜会妳叔叔。”语毕，已是举足往前走去，他对这周边环境并不熟悉，又不想叫柳馨兰搀着领着，于是自腰旁取下剑来，以剑点地。 柳馨兰见着叶沐风取出剑来，莫名地有些心惊，目光忧伤中还带了点恐惧，她总觉得叶沐风一当知晓了实情，心里首先想的，不会是同她师父索命，而会是向她挥剑而来。于是叶沐风一径前走时，柳馨兰虽然提步跟了上去，行途却是有些偏差，愈走愈是与叶沐风分开。 叶沐风近到那魁梧大汉前方十来步时，那大汉终于忍抑不住，哈哈大笑了数声，说道：“小鬼，好久不见了！让你多活了这几年，你也该满足了！” 一听得那汉子嘶哑到不近自然的声音时，叶沐风身子猛地一震，他即刻停下脚步，张大了口，面上露出难以相信的表情，心底暗呼着：“这声音……这声音我认得……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他！是那个杀了我爹娘的人！他居然会出现在这儿！” 虽然那汉子的声音嘶哑地有违常态，并不似天生如此，而象是加工以成，借以辨人有些难度，可配合上他那一句让你多活了这几年，叶沐风立时便醒觉过来，面前这一男子，便是自己寻找多年的杀亲仇人！ 陡然听得仇人在前，叶沐风惊错不可名状，他一面倏地提剑斜横胸前，摆出可攻可守的架势，一面激动地呼喊着：“馨兰！馨兰！妳快过来！妳这叔叔不是好人！就是他杀了我爹娘！妳快躲到我身后来。” 柳馨兰听得叶沐风之言，眼边泛起了泪光，脑中盘旋的全是既感动又苦痛的念头：这傻小子，直到这一刻还不怀疑自己身份，一当听着了仇人在前，首先想着的不是执剑杀向敌人，却是想着出声提醒自己；不是挥剑直朝自己质问而来，却是挺剑要将自己护在身后…… 那魁梧大汉闻语，纵声大笑道：“蠢小子！你跟你爹都是一般蠢阿！被亲信之人卖了都还不知道！你以为我会出现在这儿是巧合吗？你以为你会来到这儿是天意么？我告诉你，这世间没有天意，只有人为！没有毫无因果的巧合，却有详经计画的安排！” 叶沐风听得此言，心头一震，却是不敢多想，斥道：“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子！在乱七八糟地说胡些什么？”跟着言词一转，焦急呼唤道：“馨兰！馨兰！妳怎么还不过来我这儿？妳快过来阿！妳快过来阿……快过来……”话至最末，音声有些凄凉，竟似恳求一般。 原是叶沐风的内心，此时正暗自呼喊着：“馨兰，求求妳……快过来……只要妳过来，只要妳到我身后来，我便相信妳，相信妳没有出卖我，相信过去这段日子里……妳没有骗我……” 然而，柳馨兰终究是没有过去，她依旧呆站在原地，一足不动、一言不发，眼边的泪水已经溢了出来，沿着两侧惨无血色的脸颊……轻轻滑下…… 那魁梧大汉禁不住地哈哈大笑，扬声说道：“蠢小子！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那好，我就让你彻底认清自己的愚蠢！”说罢侧过脸面，朝柳馨兰道：“馨兰，妳就告诉这小子，妳是听谁话做事的，讲得愈明白愈好！” 柳馨兰身子一颤，眼瞳中透出忧伤与无奈，但见师父阴沉沉的目光直往自己投来，又是难以违逆，于是微抖着声音，轻轻说道：“沐风……对不起……我骗了你……”微一停声，深吸了一息，又道：“所谓的叔叔，其实是我师父。打从那时我在野园中为你所救，到后来我入到叶家庄与你亲近，全部都是按照师父授意而行的事……请你……请你……”言及于此，一身颤抖，没再接下。她原想说的是“请你原谅”，却忽觉自己如此作为，又怎堪求恕，于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 叶沐风一听此言，顿时如遭雷轰，脑袋一片迷茫，脸面瞬间苍白。 或许，叶沐风是宁愿柳馨兰说谎到底的，至少，也宁可她是默然不语的。因为，只要她不认，自己便可存有幻想，只要她不认，自己便能怀抱希望。 但如今，一切的想象、仅存的希望，都教柳馨兰这段赤裸裸、血淋淋的剖白，给一举击毁了！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关心是假的、崇拜是假的、鼓励是假的。 温柔是假的、拥抱是假的、喜欢……也是假的！ 这时间，叶沐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可怖，那并不是仇恨或愤怒的模样，却是沉痛与绝望的模样。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用力说道：“原来妳……一直都在骗我……妳根本不喜欢我……只是想找机会接近我……谋害我……我的身体之所以会有异样……也是跟妳的茶大有干系……是不是？” 说来叶沐风人虽纯真，却不是真的愚蠢，从前他除了双目失明外，身体并无大碍，怎地开始饮用醒神茶后，一些莫名的异状都跑了出来？怎地一喝醒神茶后精神大作，可一延迟不喝便觉失魂落魄？这一切的一切，叶沐风都有感知，难道他不曾为此生疑、觉得其中有鬼么？ 其实叶沐风不是不疑，而是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柳馨兰有可能出卖了他！ 因为，他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也因为，这个女孩的出现，让他感觉了自己的生命，竟是如此地有意义！倘若……倘若他怀疑了这个女孩的所为，便象是怀疑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一般。 所以，叶沐风本来是想，相信柳馨兰直到最后一刻。可是，柳馨兰的这一段话，彻底粉碎了他的盼望，于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骗局；他不得不承认，那醒神奇茶，根本就是毒药；他不得不承认，那绮丽的爱情，原来是一桩陷阱…… 柳馨兰听了叶沐风的话，眼瞳中泛着哀光，她原以为叶沐风知道了实情后，会气愤、会暴怒，会咆哮、会攻击，可他没有。叶沐风只是满面沉痛，口中含悲带恨地说着话，说着那如刀般利锐的话。 柳馨兰知道，那是真正伤透了心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模样，于是叶沐风的一字一句，不仅割在了他自身的心上，也割在了柳馨兰的心上。 柳馨兰脸色难看之极，唇齿轻颤，勉强说道：“是……那茶是有问题……一切都是经过设计……”话至最末，声音已然抖得不清不楚。 其实，柳馨兰心里何尝不想，欺骗叶沐风直到最后一刻？她之所以提议师父一举杀了叶沐风，而莫要与其多言，不单是希望叶沐风能够死得痛快一点，更是希望叶沐风至死为止，都不要知悉真相！至少……这样他会怀着对自己的信任而去……怀着对自己的喜欢而去……而非怨恨、而非难堪、而非心碎…… 然而，事与愿违，柳馨兰的师父，非要她亲口说出真相不可，而她一向惧于师父威严，这当头也仅能照做。 因此叶沐风，终究还是听得了柳馨兰亲口承认一切，此时的他不怒不恼，却是感觉一心莫名的悲凉，于是他呵呵笑了几声，冷冷说道：“没错，我真蠢！蠢得无可救药！我居然以为，这世上真会有女孩看上我！人家不过是布好了陷阱在等着我，我却还欢欢喜喜地跳进去！我当真愚蠢至极，给人骗了活该！” 便在柳馨兰与叶沐风言语来去之际，那魁梧大汉始终于前静静站着，他既不出手亦不插话，仅是目透光亮地一路观赏着，内心暗道：“看来这蠢小子，和馨兰那ㄚ头有些私情，难怪那ㄚ头这样舍不得他。不过……终究还是我看事看得准，趁着馨兰投入还未深，便要她将这小子带来任我处置。否则，若再拖上一段时间，难保这妮子不会生了异心，届时反咬我一口。” 那大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面上露出得意的表情，同时他眼望前方之叶沐风，欣赏其知悉真相后那大受打击的模样，不禁满心皆是快悦。 待到叶沐风呵呵冷笑，开始说及一些消极自弃的言语时，那魁梧大汉的情绪，已是亢奋到了顶点，内心想着：“也是时候了，这蠢小子已经痛苦地言语错乱了，我正可以出手送他归西！” 于是那魁梧汉子冷笑一声，阴森森说道：“小子！既然你也知道自己蠢不可救，我便发点好心，送你投胎去，看看下辈子会否生得聪明点。”一面说着，一面张开两臂，挺起胸膛，暗暗聚起了内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