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燕江湖 第72章　月下飞蛾

叶沐风闻言，原先沉痛的脸容转为悲愤，恨恨说道：“是你……你这残害我爹娘的凶手，我已找了你这样多年，如今你既出现于此，我正好为爹娘报仇！”一面说着，一面举剑前指，浑身散发出了浓浓的杀意，可一为醒神茶毒、二为仇恨攻心之故，双手始终无法自抑地微微颤抖着。 那魁梧汉子瞧见叶沐风握剑颤动，鼻中冷哼一声，内心暗笑道：“果真是个蠢小子！此时已是手抖地连剑都拿不稳了，还妄想能够杀我？你可知道便是你义父叶守正出现于此，也未必能够胜我？更遑论你这生嫩小鬼！我这就把你给玩死！” 心念已定，那魁梧大汉忽地一个运息，气贯双臂，当场便见其左右粗臂上，团团环起了一重重热息。 这时，那汉子猛地爆喝一声，两手前伸至底，但见其臂上那一重重热息一个收束内聚，立时形成了两道红热之气，倏地前窜而出，当下竟如两条火龙一般，狠狠扑往叶沐风去，正是使出了火相神功中之一式炎龙盘柱！ 叶沐风但感两道炽热之气急冲而来，一时心惊不能自己，暗呼道：“好强势的阳火之气！这是什么功夫？” 叶沐风功夫虽然练得不差，可实战经验却是缺乏，寻常与其对战的对手，要不是其妹子，便是其师兄，这些人皆属年轻之辈，造诣本就未臻成熟，加之使得皆是同一门剑术，以致叶沐风与他们过起招来时，剑来剑去，彼此使的都是熟路。 因此，叶沐风面对实力与其相近的剑手，获胜或许并非难事，可一旦他踏出了庄外，挑战上非使剑法的强手时，他的使剑应对，相形之下便会疏生地多。尤其此时他遭遇之对手，还是名功力高出他甚多，战斗经验更是远远丰富于他之一等高手……. 但见叶沐风一个迟疑，火龙已是袭来，叶沐风有感强热逼身，再无一刻犹豫，当下疾转腕面，绕剑成圆，于空中连画数圈，使出了一招流星赶月，一截接一截地将两条火龙之躯身一一砍下。 叶沐风虽然身中茶毒，出剑仍是颇有威劲，于是顷刻之间，那两条火龙已是全给砍了干净，化为一片红烟散去。叶沐风危势稍解，正要将剑回横，哪知面前红烟初散，立时便有一道人影穿烟而来，进速之快，实是大出叶沐风所料，叶沐风感气听风，心中大骇：“那家伙已经攻来了？居然这样快速！” 叶沐风之前从没机会见识这贼子的真实功夫，以往他只道自己爹娘死于其手，乃是因其奸计得逞之故，直至方才那大汉一招炎龙盘柱出手，叶沐风才确知此一贼子不仅是阴险狡诈而已，实际武功亦是不凡，可究竟此贼之实力强至此处，单凭那一招出手，实难估量。 然便在此时，叶沐风终于真正明白了这贼子的功夫水平，可比自己高上五倍也不止！因为，他才不过将剑回横的时际，那贼子便已远从十步之外，一下子窜到自己面前来！ 叶沐风心惊之余，挺剑便要刺出，可惜那大汉已然占得先机，猛地一个掌背击来，一举打中了叶沐风握剑之腕，叶沐风手颤不停，原已握剑不甚牢紧，这时又逢那大汉一个强击命中，猛地腕处一阵狠狠吃痛，不由呜呃低鸣了一声，长剑脱手而出。 叶沐风兵刃脱手，心中大呼不好，待欲伸手捞剑，那大汉却已一招攻击临来，看准叶沐风门户大开，一个直掌疾出，狠狠命中了叶沐风的胸膛。 那一大汉出手奇快，内力又是非凡，这一击掌暗酝强劲，当场打得叶沐风是五内翻腾、难以立足，于是便在那柄长剑铿铛一声掉落在地时，叶沐风亦是呜啊一声惨鸣出口，一面吐出了一道鲜红血液，一面身子重重向后飞出，只见其肢体落下时，于地面尘土间擦过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这才终于止住。 叶沐风胸前这一掌受得不轻，跌地后挣扎着想要爬起，没想身子还起不得一半，便觉心胸一阵血涌如潮，不禁呃的一声，又再呕出了一口红血，同时双足一个虚软，竟又跌回地上。 那大汉哼了一声冷笑，目光戏谑般地盯往叶沐风身上，一面举伐往前走去，一面双掌又是连聚气劲，已要发起下一波攻击。 柳馨兰方才由旁观望，见着了叶沐风腕处遭袭、长剑脱出那一刻时，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了口，跟着又见叶沐风胸膛狠遭师父重创，当场吐出一道鲜血时，她的心口莫名一痛，竟似这一掌是击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只不过，这一掌于柳馨兰身上激出的，不是鲜血，却是那连连溃堤的泪水…… 待见着那大汉运着内劲往前走去，似是要将叶沐风狠狠击杀，柳馨兰终于忍抑不住，焦急地奔步过去，立身于自己师父与叶沐风之间，满面纵泪，语带哀求道：“师父……那叶沐风双目早盲，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威胁得了您了！您又何必非要杀他不可？倘若师父放不下心，不如……不如便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这一生再也使不了剑来，仅只留着一条残命在，也就是了……” 那大汉目透沉光，暗想：“臭ㄚ头，妳对这小子怀着的不舍，可比我想象还多，之前妳还勉强压抑了几分，这会儿见着了他的惨况，终于再也掩藏不住了是吧？妳可知道，单凭妳这ㄚ头对他动心这一点，这小子便是非死不可！” 只听那魁梧汉子冷笑一声，沉沉说道：“妳以为有这样简单么？这小子如今有叶家庄为靠，便是他没了武功成了废人，他身为叶家庄二少爷这件事，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妳以为叶守正那满口仁义的家伙，容得自己义子遭人伤害么？待他见了自己义子一副废样，不会非要查清是何人所为不可么？说来这蠢小子，单个儿确实构不了威胁，可他身后的叶家，就是麻烦棘手得很了！” 那大汉微一停顿，哼了一声，又道：“怪只怪他遭遇如此，既生为了许斐英亲子，又被认作了叶守正义子，这两个家伙，可都是妳师父的心头大敌阿！难道我能允许他俩的儿子活着么？嘿……看来有个太不平凡的爹亲，幸或不幸，真也难说。” 柳馨兰无以驳辩，却又不愿认同，于是哽咽说道：“要不……请师父废了他武功后，将他长拘于黑牢之中，从此再也踏不入叶家一步，更难以指诉师父。” 那魁梧大汉目透不悦，暗想：“妳这ㄚ头……此时已这般舍不得他，难保我真关起了他后，妳不会私自放他出来。妳可知妳愈是替他求情，我便愈不可能让他活命！” 但闻那大汉嘿嘿笑了二声，阴沉沉道：“好！既然有妳替他求情，我便不杀了他！” 柳馨兰听得此言，大喜过望，脱口惊呼道：“真的？” 那魁梧大汉鼻中冷哼一声，森然说道：“真的！我不杀了他！因为这小子……将由妳来杀他！” 柳馨兰一闻此语，瞬时由喜转骇，脑袋忽如受击一般，轰然作响，思绪一时无法运转，仅能张着惊错的眼目，呆立于原地，边抖边道：“由我……由我杀了他？” 正处柳馨兰无法反应之际，那魁梧大汉已是回头走过数步，一个俯身掠手，抄起了那柄掉落在地的长刃，跟着返行而来，执兵倒提，将那剑柄呈在了柳馨兰的面前，目中透出寒光，厉声说道：“馨兰！师父命令妳，现在就提着这把剑过去，一举将剑尖刺入那小子的心窝里，直至他断息为止！听见了没有？” 柳馨兰脸容惨白，喃喃语道：“我……我…….” 那魁梧大汉已跟柳馨兰囉唆上许久，此时有些心耐不住，于是言语更带威胁地说道：“馨兰！妳没听懂师父的话么？师父要妳现在就去杀了那叶沐风！妳若不依，我便连妳也一齐杀了！” 柳馨兰一闻此言，不由大为恐惧，一直以来，她都生活在师父淫威之下，她真切地知道，这个师父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这会儿说要杀了自己，绝对是说到做到，而非恫吓而已。 于是柳馨兰不敢再辩，她一面颤抖着手，一面接过了剑来，睁着圆圆的眼瞳，失神一般地转过身去，踏着有如离魂一样的脚步，渐渐走至了叶沐风面前。 这时的叶沐风，已是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来，方才那大汉威吓柳馨兰的一段话，他都清楚地听见了，此刻柳馨兰缓步直往自己走来的声息，他也都完全感觉到了。可眼下的叶沐风，既不躲、亦不逃，始终仅是身形不稳地，站立于原地。 其实这时的叶沐风，虽然所受内伤非轻，可基本移足动身、奔走闪窜的能力还是有的，但他好似放弃了反抗、放弃了逃躲一般，脸如死灰，淌血的上齿咬着下唇，冷冷立身着。 因为他知道，抵抗是无用的：自己已受了重伤，剑又在别人手上，能拿什么来应敌？ 因为他知道，逃命也是枉然的：今时他的身法，便是能快过面前这名少女，难道还可能快过少女身后，那修为高出自己甚多的师父么？ 于是叶沐风告诉自己，既然抵抗逃躲都是无用，他又何必白费功夫？ 但或许，这仅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理由，是合情顺理、却不一定发自真心的理由。 恐怕他之所以放弃逃抗，最真切的原因，还是在知悉了衷情女子背叛自己的实情后，遭受打击过巨，伤透了心、绝望到了谷底，一时消极念头涌起，只觉生又何念、死又何惧，倒不如一了百了、死了干净。 于是叶沐风静静站着，直至感觉柳馨兰已然近到了自己面前时，呵呵笑了两声，凄然说道：“妳要杀了我？哈……我也真是可笑，这寂寂一生的下场，竟是被自己一直相信的女子，用自己一直相随的长剑刺穿心脏！”跟着话音一转低，喃喃说道：“不过……我不怪责我的剑，因为它随人操纵，自己没得选择……”言及于此，好似仍有后话，却摇了摇头，没再说下。 柳馨兰听得叶沐风意有所指，不由心中一苦，她颤着纤手，握剑前指三分，却是难以再进。 那魁梧大汉见得柳馨兰如此拖拉，内心大是不满，扬声威喝道：“馨兰！妳忘记师父平日叮嘱的话了么？绝对不可以同情妳的敌人！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妳若想自己活命，便得立刻杀了那瞎眼小子！” 柳馨兰闻言，身子又是一颤，她目中泛泪，语音轻抖地说道：“沐风……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可我唯一能做的补偿，便是不让你痛苦太久，一定记得……看准要害……绝不留手……一如月下之飞蛾，无回无顾地扑火，不惧……亦不退……”言及于此，忽来一个缩剑聚劲，俨成蓄势待出，口中提音呼喊道：“我也是别无选择，只有对不起了！” 话声方落，柳馨兰挺剑刺出，朝对了叶沐风之心窝正中…… 便在那银剑尖端，距离叶沐风衣衫尚有寸许时，柳馨兰忽地一个松手脱剑，任由那柄银刃径自飞去，同时双足巧动，倏地侧过了娇躯，空出叶沐风身前之位。 此时剑端距离叶沐风仅有寸隙，按理叶沐风应当应变不及，可不知为何，他竟似早有准备一般，忽来一个与柳馨兰相反方向的侧躯，恰恰避过了剑身，同时间肘提腕翻，右掌已将剑柄握入。 叶沐风握剑入手后，立时执剑转向，足下轻点，一人一剑离地跃起，凌空前翻过了一圈，身子平于那大汉眉高之处，一体连剑地直往其所在投去。 只见叶沐风一面挺剑刺去，一面握柄不断翻转，驱动着长刃以心为轴、绕轴连转，转幅几微、转速瞬百，使的竟是叶家剑法绝招之式月华风雷破！ 那魁梧大汉才听柳馨兰说完“我也是别无选择，只有对不起了”，便见其一个劲儿地执剑刺向叶沐风去，只道是弟子终于想通，下了决定要将敌人穿心，正感欣喜满意不已。 哪知瞬时之间，情势陡变：该杀的没杀、该死的没死；原本拿剑的松了手、原本没剑的掌了兵；剑刃易主、剑势变向，这下主攻之人换了个，便是受攻对象也是换了个！ 饶是那魁梧大汉阴险如斯，对这一瞬变化也是全未料着，此时但见叶沐风已然使来一招月华风雷破，他心里首先想的不是如何应对，却是“怎致如此”！ 那魁梧大汉委实不知，眼前此景，实乃柳馨兰方才那段别有用心的言辞造就。正当她说道“一定记得看准要害，绝不留手”这一句时，送词异常缓慢，听似意指自己会将叶沐风给一剑刺死，实际却是暗示了叶沐风，等会儿他取得剑后，务必要尽上全力，对准自己师父要害出手，而不能稍有迟疑。 至于叶沐风何以能够明白柳馨兰话中蕴义，关键在于其后那一句“一如月下之飞蛾，义无反顾地扑火，不惧亦不退”，提醒了他知晓：等会儿便是他月华风雷破出手时机！ 这一切典故，都是源于一个多月前，叶沐风于叶家庄庭中练剑，而柳馨兰于一旁观看时…… 当时柳馨兰入庄已有二月，虽然自身并不擅使剑术，可这一阵子日日观剑，自也有一番见解心得，但觉叶家剑法高深精奇，招招凌厉无比，其中又以一招飞身转刃的剑式最为难敌。 于是待叶沐风收手来歇时，柳馨兰凑身过来，好奇问道：“二少爷，您方才那一手连翻长剑的招式，我几次瞧着都觉得很是奇特，好似十分厉害，不知唤作什么名字呢？” 叶沐风微微一笑，说道：“妳说自己不识武艺，可还挺有眼光，这一式确实是叶家剑法中最为厉害的一招，唤作月华风雷破。” 柳馨兰闻言，佯装惊奇道：“月华风雷破？这名字真是威风，无怪使将出来这般厉害，可说名符其实呢！” 叶沐风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月华风雷破这名字固然响亮，却有恃强凌人之意，并不符合此招精神。其实叶家剑法每一式施展出来时，都有其所蕴剑意，然这最强一式，剑意与名称不怎么对得起来，有些可惜了。” 当时柳馨兰有心一探叶家剑法之底，于是追问道：“二少爷所言，馨兰听不怎么明白，可又实在觉得好奇。馨兰想知道，这最强一式的剑意是什么呢？究竟怎样的名称才适合它？” 叶沐风脸面一显认真，悠悠说道：“这一式绝招，其实并不轻用，若然使出，定当是使剑者遭遇上强大的敌人时。所谓强大的敌人，可能是为数众多的敌人，可能是旗鼓相当的敌人，亦可能是身手高出自己甚多的敌人。所以这一剑式出手的时机，或以一档百、或处境艰难、或久居劣势，含带义无反顾、无惧无畏、知其不可而为的精神！非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强悍、非是为了证明对手的不如。” 话至此处，叶沐风容间透出坚毅的光彩，说道：“所以若让我来命名，我会叫这一招作月下飞蛾。因为这一招……是倾尽自身之力，投向一个也许再无归处之途。岂不有似月下之飞蛾，无回无顾地扑火？不惧……亦不退……” 此时柳馨兰眼目一闪异光，又道：“听起来施展此一绝招，便如豁出了一切似的。既然它连身手高出自己之人也可对付，岂不是难以防挡、天下无敌？” 叶沐风又是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一定是无敌的。此招出手之时，倘若对手稍有退避，立时便会中剑；可一旦对手正面迎接，胜负反而难说。”微一顿声，又道：“其实这景况是得以想见的，说来使剑者虽怀抱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出招，可一当遭遇之对手，也是同样地无惧无畏、知其不可而为，那么输赢结局，自是难以预料。” 说这话时，叶沐风内心暗想：“义爹说过，多年以前，他曾和爹爹于九星山下比试，一个使得叶家剑、一个使得披枫斩，二人连斗千回，始终难分高下，最终义爹不得不使出了这月华风雷破来，直往爹爹攻去，可爹爹不避不退，徒手接了下来，以致两人势成僵持，最后以平局作结。说来爹爹之所以不为此招所败，便是因为心胸浩然、无惧无畏吧！”念及此处，眉色一扬，颇为亲爹感觉骄傲。 可与之同时，柳馨兰想的却是：“师父说过，许久之前，他曾和叶守正于盟主选试会上交过手，一个使得天下第一之剑术、一个身怀天下第一之刚气，二人相斗数百回合，始终难分胜负，后来叶守正便是使出了那月华风雷破来，直往师父攻去，师父见其剑势汹汹，不由闪身欲躲，哪知来剑奇快，竟是难以避过，当场就在师父胳膊上划下了一道深深伤口，而师父便因此损，钝下了身手，最终才会输去比武。说来师父之所以会为此招所败，便是因为缺少无惧无畏的大气吧！”念及此处，不由微微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