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暮光 第55章　再聚，一切都变了

黎暮卿站在奶奶家院子的前坪，呼吸着冰冷的清新空气，屋里的低气压迫得她不得不出来站在外头透骨的寒凉里。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更是彻骨的冷。 一家人都到齐了，一个也不少，在外读书的两个妹妹也都回家。只是，因为紫钰的事情，十几口人的家里寂静无声，不再有以前相聚时的欢声笑语，只有来回忙碌的脚步声，所有人都面色沉沉，似乎连微笑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也怕他们的笑，在叔叔、婶婶看来是伤人的利刺。 半年后，一家人又一次齐聚在了奶奶家，只因奶奶哽咽又无奈的说了句：“都是我的孙女，她们几个出门读书半年，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我不能让她们连个一家人团聚的饭都吃不上。”她得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得完整。 爷爷八年前就走了，只剩下奶奶，一直坚强的独立打理这个大家庭。一家人一周一次的大聚会，这么多年，都是奶奶一直主持，风雨无阻，为的就是要让一家人更加紧密，不要因为自己的“小家”而舍了“大家”。也因为她的这种坚持，一大家子虽难免小摩擦，却一直团结和睦，没有因为爷爷的离去而分奔离析。 奶奶年轻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大字不识一个。嫁给爷爷后，因为没有工作，靠着一边收街邻的衣服洗，赚点钱，一边一个人抚养了五个孩子，那简直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自己虽然不识字，却悉心教导了五个品德优良的出色孩子，甚至有两个是大学生。子女成人后，家里条件一天比一天好，她却时刻要他们谨记以前的艰难，把家人都团结在了一起。 在黎暮卿心里，奶奶一直就是个独立自强的女性，有点像杨家将里的佘太君，做起事来，总是能舍小情，取大义，却又关心着每个人的成长和心理。 是她，心心念念的撑起了这个和睦的大家庭。无奈，因为紫钰的事情，让这个坚强的老人在七十多岁时还要再次经历钻心蚀骨的风雨，却还要顽强的把一切的苦默默吞下。 这个家里最年长的老人，本该是安享晚年的年纪，却在经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后，在家人都风雨飘摇时，坚强的重新站出来，敛起了这个家。她，该是承受了多少的心灵煎熬…… 看着院子里不远处，自家围出的那个人工小池塘，奶奶家被养得肥肥的那只白肚黑背，被称作乌云盖雪的猫，正迈着它优雅的猫步围着池塘一圈一圈的转，盯着池塘的圆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不时的伸出红色的小舌舔着嘴角，就差口水掉池塘里了，偶尔还伸出前爪迅速的拨拉着池里冰凉的清澈，估计是觊觎着水里被冻得懒得移动的鱼，也不嫌凉。此刻，也只有它，才有如此闲情逸致吧。翘起嘴角缓缓走了过去。 猫儿听到有人靠近，警惕的瞄了她一眼，立马放松，对她露出了个“吓死本猫了”的烦不甚烦的表情，斜了她一眼，又继续着刚才的事情。黎暮卿暗暗好笑，一只胖猫，竟然会有这么丰富的欠揍表情，怪不得人都说这种乌云盖雪的猫好，看来，智商也比一般的猫高啊。 走到近前一看，不觉“呵呵”笑出了声，这只傻猫，亏她还以为它智商高！它哪是捞鱼，它是在捞自己的影子，镜花水月一场空，它却是乐此不疲的沉浸在这个独自的游戏里。人，要是能跟它一样，无忧无虑，活在自己的欢乐世界里，该多好…… 身后有人叫她：“姐姐。”是黎璐。 回头对她笑了笑：“来了啊。”继续看着那只肥肥的猫傻傻的表情。 黎璐来到她身边，跟她并排，一起看着那只在池塘边转悠的猫，“呵呵”黎璐轻笑：“原来它在看自己的影子啊。”又对着它喊：“喂，傻猫，那是你的影子，别捞了，捞不上来。”那傻猫也似是回应的看了她一眼，继续…… 黎暮卿笑，傻丫头，还说猫，你跟它一样傻，它能听懂你说话么？明知它听不懂，也愿意冲它喊上两句，其实，不也是一种自娱自乐么？呵呵，人，有时候也有跟猫一样的精神，为的，是不要让那种寂寥磨蚀人心吧。 两人就那样并排在池塘边安静的站了一阵，黎璐问：“姐，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黎暮卿看着她笑了笑：“你不也出来了么？” 黎璐“嗯”了声，沉默了一阵，看着毛毛细雨飘落在池塘，细细的圈晕化开一池的平静，似自语的开口：“里面好安静，太压抑，我受不了。” 黎暮卿偏头看了眼池塘边上的几级台阶上冲着院子紧闭着的门，那是紫钰住的那套房间。眼光往右挪了挪，那套住的就是奶奶，也是她们今天聚会的地方，要是原来，那扇门里早已不断传出欢声笑语，可是如今，静得好像里面没有人住一样。 黎璐静了会，又继续说：“现在大家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这到好，干脆就都不说了，就连笑一下都好像是错的，那我们就要一直这样么？发都发生了，现在这样算什么？以前都干什么去了？……” “小璐”看着情绪开始激动的黎璐，黎暮卿打断了她，声音很平静温和：“他们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看晚辈的那种心情我们体会不到，对我们，他们有复杂的情感，比我们想像的深得多，比我们更难过，不要用我们的想法去衡量和评判他们，更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比我们更不容易。我们都需要时间，一切总会过去的。” 听了黎暮卿的话，情绪波动的黎璐平静了下来，呼吸了几口夹着雨丝的清凉空气，缓缓开口，声音已经平稳：“姐姐，谢谢。有你，真好。” 看着面前这个只比她小一岁多，一向真性情的妹妹，她的一句“有你，真好”让黎暮卿的心软得发酸。不知不觉中，黎璐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事事冲动，固执得让所有人都拿她没有办法的倔强女孩，逆境，真是容易让人成熟。 微笑回她：“谢什么？要说谢，我还得谢谢你，你总能说出我心里说不出的话，也能帮我一起发泄出来，要不我真能憋死，呵呵，发泄完后，我们还是得冷静下来，好好面对以后的人生。谢谢的话，我们以后都少说吧，我们是姐妹，不需要这些，心里明白就好。” 黎璐微笑看着她点头：“嗯。” 说话间，排行老三的吴璇和排行老五的王槿熙也在她们背后叫起了：“姐姐。”她们俩是两个姑姑的女儿，吴璇十九岁，槿熙才十三岁。 两人也到了池塘边站定，吴璇看着满池微动的水，轻声说：“姐姐，还记得小时候奶奶家附近的那片鱼塘么？” “记得。”黎暮卿和黎璐异口同声。那样美好深刻的记忆，一辈子也忘不了。 吴璇微笑着：“那阵我妈和姨妈总跟我们一起去塘边溜达，紫钰最老实，只敢在她妈妈不在的时候才跟我们偷偷跑去。总觉得那时候的时光是最幸福的。” 她口里的妈和姨妈，是黎暮卿和黎璐的两个姑姑，大姑是她妈妈，小姑是槿熙的妈妈。黎暮卿出生时，小姑也就是现在吴璇这个年纪，大姑也就大了个两、三岁，跟几个小辈玩着玩着就一起长大了，几个小辈跟她们也是没大没小。 黎暮卿成年后，经常逗她们玩，凭着体力，把她们挤在墙角动都动不了，只能笑着“哇哇”大叫，一家人都围着大笑看好戏，黎暮卿觉得她们更像自己的姐姐。后来，黎璐也加入了“欺负”她们的队伍，两个姑姑只能摇头感叹，孩子们长大了，而她们却一天天老了…… 如今，鱼塘也没了，盖成了耸立的高楼，站在院子里，只觉得那片林立的高楼压抑得她们难受，是那片高楼填埋了她们广阔的过往，她们只能围着奶奶家院子里的这口小池塘回忆过去。而在鱼塘边溜达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有的长大了，有的老了，有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黎暮卿感叹：“要是时光能倒流多好，真的很想念那片池塘。” 吴璇似还沉浸在回忆里，微笑着：“是啊……” 黎璐叹了口气，卷翘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下：“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十三岁的槿熙正是似懂非懂的年纪，姐姐们的那些记忆在她的印象中大都很模糊，只是零散的片段，但是却也能知道，姐姐们怀念的不只是那些美好的时光，还有那些美好时光中无忧无虑的人：“姐姐，紫钰姐再也醒不过来了么？” 飘着朦胧细雨的池边一阵沉默…… 黎暮卿偏头，看着这个比她小了十岁的最小的妹妹：“不知道，希望她能醒来吧。”小时候，嫌她太小，不懂事，速度慢，总把蹒跚学步的她甩在身后，她总在她们身后哭着喊着模糊不清的叫“姐姐，等我”，现在她也长成跟她们一般高的大女孩了。如果时光能倒流，她绝对不会再把弱小的她甩在身后，要牵着她的手，让她跟她们一起走过山川河流。 四个人在池边静静的立着，似乎在享受着冬日的清冷。大伯出门站在阳台上叫她们：“吃饭了。” 四个人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池边。 饭桌上，奶奶说了句：“吃吧。”一家人就开始动起了筷子。 婶婶是三请四请，哭过才肯过来，说要陪着女儿，不想她太孤单，入座时还红着眼眶。她怕这种热闹，怕看见家里的其他四个孩子，那会让她心如刀绞，她女儿本也应该在内的，现在，却躺在对面房间的床上。 席间，只听见筷、碗摩擦的闷响声，偶尔有大人们催促几个小辈吃菜的声音，连询问“学校怎么样”这种以前很正常的问题都没有人提起，怕刺激到叔叔和婶婶。跟以前饭桌上的热闹玩笑不同，这顿团聚的饭吃得很沉默。 黎暮卿食不知味。看见几个妹妹都是象征性的夹了几口菜，然后赶集似的把饭都塞进嘴里，规矩的说了声：“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就收起碗筷下了桌，急于离开这个低气压的饭桌。以前哪是这样，都是赖到最后，把好吃的扫个干净，才肯打着饱嗝满意的下桌。 奶奶冲着下桌的几个皱了眉：“怎么就吃完了？这才吃了几口？大老远的回来，吃个饭就这么应付？” 本想起身的黎暮卿，在听到奶奶这句话后又坐定，奶奶的一片苦心，她不能再拂了。开始大口的吃菜，难以下咽的把各种菜塞进了嘴里，吞下了肚。 她吞下的，是半年的离别，是奶奶和家人的苦楚…… 满桌的菜，最后剩下了大半，与以前的碗盘见底相去甚远，跟姑姑一起默默收拾着桌上剩菜的黎暮卿心中有难言的酸楚，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