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灵古月 第68章　托付

大雨如注，更加凛冽了那么几分。 月生几人站在雨中，雨水在他们全身上下流淌，冰冷刺骨。 狂风刮过，推涛作浪，风吹浪打，澎湃的湖水向着岸上冲来，胡三与李猛就置身在其中，身子随恶浪起伏，越来越冷。 胡三，这个在钧天城中危害四方，被人们视为祸害的恶人，这个曾经遭逢了大劫，性情大变，且被西村所排斥的人，终于，他走到了尽头，站在生与死的边缘。 又一次，可这一次，却是这般无情，时隔二十多年，又回到了印象最深、他最为恐惧的故地，西村湖畔。 月生等人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那平静若视死如归的眼神，心头沉重的无言以对，他们脸色苍白，双目中带着同情，怜悯。 胡三嘴角的苦笑，越加浓郁，那同情的目光，是多么伤人啊。 他目光再次一转，望着那湖泊，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伸着手，也不知在抓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的口中发出了嘶哑的呼喊，可是月生几人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只看到他嘶喊着，全身抖动，挣扎着双手在虚空处胡乱抓来抓去。 那用力的样子，以至于他背后的伤口流血更快了，只是他似是毫无察觉，疯疯癫癫的样子，令人心中不禁泛起酸楚。 可是他竟是如此无能，挣扎了半天便消耗尽了余力，双手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瘫软在湖水中。 月生忽然蹲了下来，那一刻，他似乎忘却了所有。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重伤将死的胡三的身体，捂着他的伤口，尽管明白已经没救了，但他手中依旧亮起了清光，试图治愈胡三的伤势。 但是那血液犹如世间最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无往而不利，哪怕月生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将血液流去的速度减慢一些罢了，甚至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胡三身体内的血液变少了的缘故。 感受着背后淡淡的温暖，胡三无力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眼前发黑，月生的模样在他眼中模模糊糊，但他却清楚的看到了月生焦急的样子，也许，总归还是有人不愿我轻易死去的吧，即便，只是同情…… 他摇了摇头，无声地示意月生不用再耗费精力了。 月生忽然为他感到了一阵悲哀，他抬头望向许凌，道：“许师兄……” “他被伤了内脏，此刻除非是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灵药，否则他……”月生话刚说了一半，便被洞悉了他意图的许凌给打断了。许凌话虽未说完，不过几人岂会听不懂他话中之意，胡三的伤势严重，道行高深如许凌，也是认定无力回天了。 除非，能有奇迹发生…… 许凌轻叹了一声，眼中带着一丝不忍，心头也忽的有些愧疚，若不是他用胡三来引挖心妖人，那么今日，胡三又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凄惨下场，是否就能避此一劫？ 只是，事事只有命中注定，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即便是知道了结局，但谁也无法去改写。 月生身体大震，脸色黯然，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心中，一片迷茫。 就在片刻之前，还鲜活的一条生命，就死在了他的眼前，世事难料，生命，脆弱的仿佛一层薄纸，稍不注意，便破了呢…… 但在这一刻，被许凌宣判死刑的胡三却奇异的无喜无忧，无怨无恨。 他的眼睛一下就盯住了许凌，随即，眼中忽有精光闪起，如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充满了希望。 许凌怔了一下，眉心皱起，正色道：“你想说些什么，便说罢，我们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只要不是摘星捉月，我定然为你完成！” 这话语之铿锵，之坚决，在这一刻，胡三的脸色顿时大喜过望，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体内也不知被匕首刺破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呼吸艰难，一张口便有鲜血喷出，这幅惨样更别提想要说些什么了，说不定一不小心便要一命呜呼了。 他察觉到了时间的刻不容缓，所以他心急如焚，呼吸急促竟带血丝。 但是，是怎样深深的遗憾支撑着他。 在心头徘徊了二十多年，折磨他至今的那一幕，始终未能随着岁月遗忘。 他如燃烧起了灵魂，换来了莫大的力量，然后，他就像得神明垂怜的样子，他竟然颤巍巍抬起了手掌，向着许凌伸出了食指。 看着他那副至死都要说些什么的奇怪样子，许凌心头大为震撼，他明白定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当下脸色一肃，抓住了胡三的手，疾道：“你有什么遗憾还未能完全，若你信我便托付给我罢，只要我能办到，我定然为你遂愿！”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翎鳯等人看着胡三的眼神，再也没了原先的厌恶，甚至他们在心中还默默期盼着，望这苍天大地能给胡三最后一点时间，哪怕是施舍，但只要能让他将心头的话说出来，再也不要留有遗憾。 胡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连呼吸都慢慢低了下去，可是不知怎么，他的眼中却更加明亮，握着许凌手中染满了鲜血的手掌，手指轻轻晃动着…… 这究竟是怎样的执念啊！ 许凌怔了一下，低头看去，手心中，那根满是老茧的手指，沾着鲜血，轻轻而潦草地勾画着笔画：“水……神……” 胡三，他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野之人，是个空有蛮力的凡夫俗子，他不识大体，不识大字一个。 可是，他这一生中，却深刻地识得两个字，熟悉到了骨子里，记在了灵魂中。他竟然能分毫不差地写出这两个字，那一笔一划，狠辣凶猛，其中究竟是有着怎样的滔天恨意啊。 即便是闭着眼，即便是丢了神智，即便是忘了自己父母赐予的名字，可依旧能深深地记得此刻用鲜血描绘的两个字。 这是有着怎样不共戴天的大恨，才能让一个人至死不忘！ 胡三牙齿紧咬着嘴唇，转眼流出血来，甚至连他的眼睛都在愤怒与憎恨中圆睁。 随着最后一笔落成，他忽然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写下去。许凌此刻背对着湖泊，但胡三的目光却看着那里，那沉寂的肃杀，他的目光流转了一圈，仿佛就在这风雨中，在这临死之际，他看到了曾经的那两个劳作捕鱼的身影。 然后，就在湖中心，出现了一团黑影，随之有激流漩涡，伴随一闪烁着冰冷獠牙，巨大的恐怖东西，最终一口将那两个身影吞噬的时候，回忆刹那停止，脑中所有的一切都碎了。 像是掠过了百年光阴，那一份曾经的痛苦啊…… 胡三的身子轻轻一抖，最后的一眼，是神色认真的许凌。 看着许凌，他竟是忽然笑了笑，仿佛所有的恩怨都已忘却，只像个将死之人嘱托完一切后安心死去。 所有的遗憾，心中的执着，都慢慢地退去了。 人死了，除了留下一堆枯骨，最后化为尘土，还能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呢？ 水月镜花，南柯一梦，梦了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化为泡影烟消云散。 世人常说：死了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什么烦恼，抛却红尘，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浑身轻松如新生，再也不会有什么枷锁，压的人喘不过来，让人痛苦的无法入睡。 无论是谁，百年之后终将是一抔黄土，届时，即便是心中不愿，可还能改变些什么？ 人力不可胜天，生老病死入轮回谁也无法逃脱。 周围的世界，所有的声音，在那瞬间，突然都变得这般遥远了…… 许凌等待了许久，却不见胡三继续写下去，愕然抬头，只见胡三头歪向一旁，竟然是已经断气了。 许凌一窒，过了半响，才听到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场中无人说话，只有愈加凛冽的风雨声。 许凌缓缓伸手，似在轻轻颤抖，他将胡三的双目合拢，同时郑重其事道：“你放心瞑目吧，你的心愿我一定替你达成！” 他抬起手来，胡三闭上了眼，他的脸上，竟似还有一丝安详笑意，这可是冥冥之中听到了许凌许下的诺言吗？ 至死，选择了对这个如天神一般，让风云为之变色的男子，予以信任吗？ 只是，许凌的心中大为疑惑：这水神究竟是何物，竟能让胡三死前还念念不忘，牵挂心头！这中间又隐藏了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心中这般想了一会儿，片刻后回过神来，看了看胡三与李猛的尸身，脸色沉重，索然道：“人生如一梦，生前的恩恩怨怨，牵肠挂肚的一切念想，死后终究是一起消失了，再也不怕有什么痛苦，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说着，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似被勾起了什么共鸣，沉默了起来。良久，他抬头望天，怅然若失道：“我们走吧，就把他们的尸身，以及所有的一切恩怨，都还给这片天地吧……” 冰冷的雨水，滴进了他的嘴唇，流进他的双目。 月生咬紧了牙，深深呼吸，然后，松开了双手。 胡三的身子，滑入了湖水中。 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掠起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