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没有一丝云烟的天空显得广阔而寂寥,那淳朴的没有被繁华熏染过的境地,无论何时,都带给人无边无际的美好遐想。银白的星辰在平整光洁的纯正深蓝里交相闪烁,诉说点点心声。 平原上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倘若怀有一颗疲倦的旅者之心,此刻便可以舒适的仰卧着,肆无忌惮的享受天空的宁静,倾听着从远方来的时轻时重的风,暂时淡定一下追名逐利的心,让烦恼痛苦随风而逝,整个人融入祥和的天地间,甘心做一棵小草,或者一粒沙石。 偏偏有的人怎么也无法享受起这样美好的夜,因为他们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这种未知的恐惧远胜于一柄锋利的钢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准确无误的砍下来,因为不知道恐惧之后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恐惧。 几个人一直被关在帐篷里,这帐篷简陋的可以数得清天上的星星,外面闹哄哄了一整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现在总算宁静了,他们的心却静不下来了。无偿感觉着自己的待遇很是不公平,因为其他人都只是被绳子捆着丢在地上,而他不仅被绳子捆着,腰间还被传说中十分筋道耐磨论弹性天下第一的牛皮绳多缠了两圈,然后两个绳头一左一右分别吊在了支撑帐篷的两棵粗壮的树干上,这样一来,他虽然翅膀能动也能飞,但是飞不出多远就会被猛的弹回来,然后撞到树上。无偿偏偏不信这个邪,在上蹿下跳左奔右跑撞了一百多次以后,终于累的只剩一口气了,也终于相信了那绳子果然不是假冒伪劣,无偿气的把生产这绳子的商家好一顿骂,好好的奸商不当,非得别出心裁,简直给他们这一行的丢脸! 念羽反正也动不了就坐着看热闹,眼见着无偿满屋子乱窜是撞了又撞,心下越发的崇拜,这姿势这气势,简直可以参加蹦床比赛了!再看一旁的小君,平时多可爱多精神一少年,白天被那些食人族“解救”的时候,就已经被揍的没有人样了,毕竟还是一副小孩的身子,哪里受得了如此非人的摧残,蜷缩在地上哼哼呀呀的不知念叨着什么,只要目光稍微和前方冰冷的目光撞在一起,就吓的浑身哆嗦一个劲往念羽身后躲。而对面那道冰冷目光的主人,能把曾是鬼王的小君吓成如此德行的还能有谁,当然是传说中的冥判!其他人往日在小君口中也常常听过这个名字,如今有幸一见,自然要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冥判心中郁闷的不行,这要说以前,凭他的修行纵横鬼界都轻而易举,可自打发生了前鬼王服刑期间不知悔改的越狱事件,冥判就感觉着自己从来没这么郁闷过。身为一只鬼怎么说也不宜在人间待的太久,连日的折磨,好不容易反贼叛乱了狱卒解散了他从天牢贵宾间逃出来了,为了逮小君又日夜兼程的狂奔了几百里地,已经被火热的太阳晒成了半透明状然后看见小君时的悲喜交加,一冲动就完全忘记了自身体力的透支,而本着大公无私的精神舍生忘死的揍了他一顿,这下子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否则怎么会像现在这么狼狈,一切都怪那个小君……冥判继续用冰冷的眼神瞪着小君。 念羽以前经常听小君提起眼前这个鬼是多么的可怕,现在觉得虽然长的帅点酷点阴森了点,但也就是一欺负小孩的坏蛋而已,还是那长翅膀的有理想有抱负!不自觉的抬眼看看了仍旧在拼命四处乱撞寻找出路的无偿,害羞的一笑,然后对冥判不满的说:“我说你下手也忒狠了,你瞧瞧都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冥判似乎想分辨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费力的比划了几下就体力不支了。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把脸沉了下去,重新用目光冷冷的瞪着小君。 小君心中也隐隐感觉到了冥判这趟来人间抓他的过程大约发生了什么,再一想,依目前这个状况也不怕他扑过来再把自己揍一顿,于是身子也不抖了,小嘴也不魔怔了,反而幸灾乐祸的朝着冥判咯咯的乐。他越乐,冥判的目光越冰冷,冥判的目光越冰冷,他越乐…… 也不知是不懈的努力终于感动了上苍还是终于累得牛皮绳提前下岗,那牛皮绳已经被他撑到了弹性极限,只听砰的一声,无偿如同弹弓上的弹一般直接飞了出去,弹到了帐篷边缘又被弹回来撞到树上,就这样反复几次,绳子终于难不住劲力而英勇牺牲了,无偿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丝毫不顾自己头破血流披头散发的模样,一脚踩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牛皮绳,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地上的牛皮绳夸张的仰天长笑:哈!哈!哈! 这一笑可好,念羽当时就小脸一红小鱼尾一扭,崇拜的简直快要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英雄全部都诞生于苦难之中,还是苦难之后特别容易出英雄,苦难之中,人们往往把希望寄托给英雄人物,所以这一刻,无偿就光荣的成为了少不经事的小人鱼姑娘心中的英雄! 总算有了逃出去的希望,念羽紧紧的跟在无偿后面,一瞬间仿佛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公主般渴望王子的保护,可惜眼前这个怎么看也不像王子,而她也当不起公主。 一出门,顿觉天地更广,星辰更闪亮,而且貌似看守的都吃饱喝足去睡觉了。正蹑手蹑脚的往外走呢,忽然迎面走来了两个人。 “怎么可能,就算那酋长一辈子没见过美女非把她留下吧,那贵妃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能看上这种野蛮人?” “贵妃说了,自从见了酋长才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男人!以后她说什么都不走了!” “为什么?” “我听说他们族人总是吃不饱瘦的跟竹竿似的,所以以胖为美,那酋长可是单身了三十多年了,精力能是积累了一天半天的么……” “那我们咋办?” “赶紧跑啊,今天是他们酋长大婚不杀生,明天可就照常了。” 胡太医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打了个机灵,定睛一看,就发现了一双仇恨的充满杀气的眼睛在死死的望着他,顿时有种窒息之感…… 至于那一次进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冥判只记得被一个皇宫里的木瓜脸御医暗算,然后不小心被他打晕,醒来之后自己已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传说中的天牢里,据说还是贵宾间!可怜他在鬼界混了一辈子,却被一个人间的小大夫给暗算毒哑了,从此舌头虽在,却已成摆设,世人又怎能体会得到,作为一个执法的判官,不能亲口宣判罪恶的惩治是多么心酸难过,多么的感慨悲凉!谁说鬼可恨,拥有一颗祸害之心,害人害鬼,泯灭天地良知才最可恨! 冥判之后无数次立在黄泉海畔吹着小海风,摆着忧郁的不行的小造型,红着眼圈遥望着远方,任由底下练蹦极的水鬼们激起的浪花拍打在身上,暗暗发誓此生此世誓要捉拿木瓜脸庸医归案,轮回地狱,永不超生! 天马上要亮了,天亮之后这些个食人族们会有什么举动谁也不敢肯定,或许只是起来散个步晒晒太阳,或许已经准备好反着炽烈阳光的刀叉用看着早点的眼神看着他们,然而,众人却都没有着急要走的意思。因为如果有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可以看,他们就情愿留在这里看热闹。有些人就是这样,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往往可以为了满足好奇心而丢了性命。他们都已经看出了这里即将有一场大战爆发,而现在这个时刻,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先是一场目光的对决,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或者杀鬼的话,那么胡太医和冥判早已被对方的目光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冥判浑身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恐怖气息,时而像是千年不息的烈焰,时而像是万年封冻的冰寒,那种混合着杀气,愤怒,仇恨的气息瞬间扩散开来,霎时天地变色,烈日无光。清透惯了的远天此刻多了一面巨大的黑影,那黑影若隐若现的凝聚,飘散,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颗巨大的骷髅头骨在咆哮怒吼,旁边还有一把像是随时都可以挥向谁然后割断脑袋的索命镰刀。不管是见多了大世面的无偿还是不经世事的念羽,置身于其中都感觉到了同样的压迫与窒息,和对那黑影越发不敢直视的恐惧。小君此时就表现出了一个鬼王见多识广挨多了揍不怕棍棒的气度和魄力,他完全不顾自己鼻青脸肿的造型往地上一坐,用很可爱的笑容对着众人兴致勃勃的开始解说:“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别看他都快完全透明了,但仇恨的力量是强大地,是不可用大脑估量地,想当年啊,他就是用这个眼神秒死前几任犯了一丁丁点小错误的鬼王地……” 再看那些个被杀气惊醒的食人族们,也像是千百年没见过热闹了一样围坐过来,和几人坐在一起,甚至还像看电影般讨论了起来。所以说好奇心是不分年龄,不分种族的,是全天下共有的! 再看胡太医,已经完全被这股气势震住了,袖子里捏着金针的手怎么也不能停止颤抖,心跳瞬间加快了好几倍,无论他怎么安慰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下来。 他不是紧张,他以往医人杀人的时候从不紧张,手起金针落,一命成蹉跎,莫问良知心,庸医安言过? 他不是悲痛,悲痛自己的生命即将消失,或者即将遭遇比生命的消失更加恐怖的事,红尘一命,消失了何来悲痛,若是后者,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报仇的机会,更何谈悲痛。 他更不是害怕,因为做坏人比做好人更需要勇气,就如同医死人比救活人更需要胆识一样,一般坏事做尽的人是最不害怕报应的,哪怕报应就在今天,就在眼前。 那他到底为什么而颤抖?因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永远这么倒霉!每一次他都觉得天衣无缝,但人算不如天算,有谁能想到密不透风的天牢,从开唐时期就一直牢固至今的天牢,连鬼都会被囚禁在那里直到魂飞魄散的天牢,就因为一场叛乱而遭遇戏剧性的轰然倒塌。每一次,他都感觉到了世道是如此的不公。他并非从一开始就想杀人,那样的话他可以干脆去做一名杀手,而且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做杀手会比做医生称职。但是他疯狂的迷恋医术,对治病救人有着疯狂的迷恋,他也不是对医术一窍不通,也不是没救过人,只是他很倒霉,而每一次倒霉,都需要一次补救,他偏偏越补越糟,他也并非存心要毒哑别人,只是不想这个鬼到处乱说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而已,那样自己就当不成医生了,况且,这还是个拥有巨大权利而又异常执着的鬼。胡太医心想,人活于世,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倒霉?如果哪天不倒霉,那么就该是自己的幸运日了,然后他还从来没有过幸运日。 他还不想就这么倒霉的死了,然而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这东西在控制着他,他依旧身不由己的哆嗦着,哆嗦得像只晒米的筛子,一瞬间,他看见那巨大的黑影向他笼了过来,虚无飘渺,不具有任何炽热或冰冷的触觉,却死死的将自己的脖子锁住,一点点勒紧,一点点将他的生命消耗殆尽。他曾给无数人原本绵长的生命线打过死结,一个死结就是一次死劫,而今天,是他曾亲自给自己打的死结,亲自把脖子往里伸。最后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飞起来了一样,在空中随着什么慢慢前进,脚底下是一个个曾被他医治死的人,被他做实验弄死的人,和被他很可能由于一点根本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灭口的人。他们好像都在微笑,好像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好像过节一样。 胡太医顿悟了,顿悟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从来都是个杰出的祸害。然后忽然的就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怎么躲过去的,他不仅是现在躲过去了,而且以后都不会有麻烦了,因为冥判的那招勾魂锁,对于一个尚有阳寿的人来说,一次失败,就再也没有效果了,而目前的冥判,也已再没有力气发出第二击,天越来越亮,太阳越来越刺眼,依他的状况,能否在被晒成灰之前回到鬼界都是个问题。再然后胡太医就顺利的把金针逃了出来,笑了,笑他终于不再倒霉,终于可以把这个美好的日子从此当作幸运日。 小君飞奔过去,看着冥判的眼睛慢慢闭上,原本一身黑衣是为了遮挡阳光,而现在连带着衣服都变得若有若无,几乎碰触一下就要消散,成灰,或者连灰都不存在。小君不知道怎么,心中竟然有些伤感,等以后地狱成了旅游区的时候,冥判若是看不到,岂不是很没趣,以后漫长的岁月,自己将会是多么的寂寞? 喀嚓一声,天空中唯一的两片小的不能再小,薄的不能再薄的两片云彩,忽然的就撞到了一起,一道闪电,然后一声惊雷,直直的顺着胡太医手里的金针劈下,众人只觉得胡太医全身瞬间变得冰蓝,继而变得焦黑,云悠然的散开,胡太医还仍然摆着刚才得意的造型,风一吹,化为灰烬。 风越刮越大,把那面食人族的族旗连着旗桩刮到了天上,继而狂沙滚滚,不见天日,一切重归寂静之时,食人族们惊讶万分,地上只有胡太医留下的骨灰和那三枚已经升级为引雷针的金针,和原本插着他们族旗的一个坑。风沙刮走了小君,刮走了不知生死的冥判,刮走了有翅膀很容易上天的无偿和追随着他的念羽,也应该刮走了胡太医和地上一具不知名的女子尸体的鬼魂。香兰也应该是那个时候自杀的,但是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就好像不会注意到一粒尘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