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 第1章 黎明1

入秋的傍晚黑的很快，夕阳渐渐向天边退去了。 从山顶俯望松江城，每当日落之后，灯火点亮之时，那许多的点，许多的线，都是有光的，那些光全部交织在一起。而在那光的后面，有一个沉浸在黑暗里的地方，一个被称为南苑的古城区。 南苑似一座迷宫般的城池，黑色瓦片的屋顶，青色石砖的过道，那密密麻麻的房屋分割出大大小小的小巷，围墙里的每一栋房子隔着庭院外狭长的过道相互对称，屋顶上的瓦片因为长年受潮形成了潮湿交错的鲜明层次，地表偶尔凸起一块破裂的石砖缝隙里生出了杂草，还有过道角落衍生的那些无法计量的绿苔。 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已经脱离了社会的轨迹，除背倚的大山在夜晚与之共同沉浸在蒙胧的黑暗里，前方则完全是光的世界。它并不是没有光，只是无论那些窗户里亮着多少灯，它永远都似沉堕着，孤寂着，无声无息着。 2009年8月23号星期天傍晚 已经出来很久了。 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一边走在南苑的巷道上，一边对自己说。 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这一走，就是十六年。 过道两旁除两堵青灰色的砖墙以外，整条空寂的小巷，包括南苑里所有的小巷，都延伸着这种退了色的有些残破的旧墙。在小巷的拐角处，竖立着一根电线杆，在离地面三米高的位置固定着一只路灯，被一张挂满蜘蛛网的喇叭状铁盘盖着，所散发出的黄色光线很微弱，被束缚一般，沿着放射状投射到地面上，朝四周的黑暗里延伸它朦胧的影子。 沿着脚下这条冰凉的小巷往前走，每经过一段高高的布满枯藤的砖墙，就能看到一扇紧紧闭合的大门或是一颗冒出围墙的大树。过道两旁的大门因为时代的变迁，大都改成由形状对称的华丽条纹组合而成的铁门，门角已经堆积了许多泛红的铁屑。夜晚的小巷随时都可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地风沿着入口回旋。他呼了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小巷尽头奔去。 他走到庭院的大门前，拉开大门生锈的铁栓。大门之上，是生在墙角一颗很高，枝叶很多，冒出围墙的树。像是又吹来一阵风，飘落些许树叶，庭院里的地面上、花圃上，庭院外的小巷上，都留下了零散几片。 “大门锁好了吧。”他背着画夹，此时已走到庭院中央，看到正站在房檐下对自己说话的外婆。“在画室这么久，还没吃东西吧？菜给你留了，去厨房吃饭吧。”屋子里的灯光照在钟秀婆的身上，她的身体在一片黄色灯光下变成了模糊的黑色轮廓。 他越过钟秀婆，走进屋子里，嘴里没有发出声音。 “陈埕。”钟秀婆转过身叫喊道，面对她的是孙子站在玄关里有些孤独的背影。 陈埕侧脸，短暂地沉默凸显出他消瘦的轮廓。“怎么了？”他说。 钟秀婆关上门，“没…没什么，快去吧。”然后跟着陈埕走进厨房。 陈埕来到饭桌前，取下画夹放在饭桌下，然后坐在椅子上，拿起已经摆放在桌上的碗筷。钟秀婆从灶台上拿来抹布，条件反射般地在饭桌另一边擦着桌面，她说：“明天就要军训了，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呀。” 陈埕埋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道：“我知道，明天早上会早一点起来。你出去吧，别站在这里，你这样看着，我觉得不自在。”他不会更深一步考虑当外婆听到自己刚刚所说的话，心里会产生何种感觉。 “哟！又不是大姑娘，还害怕别人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哦？从小到大看你看得少啊！”钟秀婆轻松的语气有点像在开玩笑，本来以为陈埕会开心地一笑而过，却看到他越渐紧皱的眉头，但她仍然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尽量缓解有些凝固的气氛，于是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不拘小节，你过了今年就十七呢！别像个足不出户的小姑娘，要大气一点，你在外面可不能像个小姑娘呀？” 陈埕瞪大双眼，大声吼道：“你说够了没有？”他停下吃饭的动作，含在嘴里的饭菜用力吐回碗中。突然出现在眼神里的怨恨与焦虑使他的脸好像一尊未成形的蜡像，轮廓与五官融化成一堆。 钟秀婆的心一下子惊住，她黯然转身，毫无目的地打开洗碗槽的水龙头。听到身后传出他渐渐加重的呼吸，听到他用力将筷子砸在饭桌上的声音，听到他大步跨出厨房的脚步声与接下来重重的上楼声。 陈埕大步跨回卧室，关门一瞬间，他觉得暗沉的卧室是一座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笼。他靠在墙壁上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爬上床，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看见数不清的画面漂浮过他的眼前，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画面是他真实的回忆还是虚构的想象。 我不想面对现实，我讨厌别人把我和有关男性方面的称呼扯在一起，我厌恶自己男性的性别。 大脑里反复浮现这些烦恼的文字，这些文字已经不只一次使自己深陷挣扎与困惑。每当心里出现这样的矛盾，好像总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出现，在耳边安慰自己。那慢慢诉说的文字像柔软的棉被，让心灵疲倦的他睡上一个好觉，让他知道自己今后的选择——我只想简简单单地过女生的生活。 客厅里，钟秀婆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遥控器，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 沙发下放着织毛衣的小纸盒，一件未完成的白色毛衣折叠在里面。毛衣是为陈埕织的，因为上次听到他说，“外婆，我好像要一件白色的毛衣。”第二天她就买回毛线，动起手来。 她不会计较孙子和自己发脾气，哪怕是最无法忍受的冷漠。那种无法忍受并不是因为气愤得无法忍受，而是发现孙子厌恶自己的关爱，多年来她将关爱陈埕作为生活的寄托，这种寄托给了她动力与希望。她常常想：为什么我的孙子越来越讨厌我？从小就与我在一起生活，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我想方设法让他开心，为什么常常和我发脾气？自己几乎不认识那个满眼充满怨恨与仇视的陈埕。但最终都原谅了他，不管他对自己发多少次脾气，不管他怎样讨厌自己，她尽最大努力掩埋出现于心里的委屈。 陈埕睁开了眼睛，吸进嘴里的空气显得格外闷燥，那种闷燥让模糊的大脑产生微微疼痛，让全身感到吃力。 他慢慢撑起来，双手抱住膝盖，靠床头坐着。 对面的窗户外，天空被染成淡淡的红色。他知道天空下是松江城夜晚的灯火，绚烂的夜景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可就在想到外婆眼中的男子汉时，大脑中绚烂的景象转变为熊熊燃烧的大火，整个松江城在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大火里，让生命终止，让困惑消失。